张承奉跪坐在食案之前,一边吃着粟米羊肉粥,一边听着母亲温和的语气讲述在长安的残酷往事。
一时竟然忘却了时间,不觉间腿脚有些发麻,便改正襟危坐为盘腿胡坐。
将最后一点粥喝掉,把碗筷放到食案之上,有丫鬟进来递上湿巾,搽了搽嘴,又将湿巾递了回去,还对着丫鬟轻笑一下,湿巾便差点掉落地上。
阴氏无奈地摇了摇头,心想是时候给奉儿加冠了。
于是,只装作没有看到儿子的小动作。
张承奉笑着对阴氏说道“多谢阿母,我吃好了,粥不错。羊肉软烂入味,粟米也是软糯香甜。”
心里想的却是,都这么久了,跪坐这种坐姿还是习惯不来。
按理说敦煌胡风繁盛,椅、凳、墩、榻等垂足而坐的坐具早已流传开来。
连莫高乡石窟壁画中的佛陀都是在莲花宝座之上垂足而坐。
不知为何自己家里仍然还要席地而坐。
稍后叫木匠打制一些高脚家具放到家里自用。
也算是引领时代潮流了。
见母亲讲得差不多了,张承奉连忙插话问道:“母亲,那我们自家现在有多少田产财货?公家的不算在内。”
阴氏诧异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今日如何关心起自家的田产了?
“你不是每月都有月钱吗?二百缗尚且不够?”
“是酱紫地,阿母,儿子现已长成,想为阿耶阿母分忧,正好有一物,儿子做出来后定可以卖个好价钱,而且还是一个细水长流的好营生。只是儿子手头钱帛不足,想跟母亲借一些来周转周转。”张承奉笑着爬过来搂着母亲的胳膊,摇了摇,故作小儿女态地央求道。自己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阴氏无奈地说道:“阿母手里闲钱不多,只有几万缗和一些金银布帛。田产倒是有些,都是你祖父太保公留下来的,都是在沙州附近的田地、果园和庄子。”
阴氏想了想又说道:“瓜沙二州各州县还有几家邸店,卖些西州进来的胡粉、石青、石绿、金青等染料,不过还是于阗出产的锦、毯及玉石和西州出产的棉布最受敦煌人的青睐获利颇丰。只是,这些生意大多是和曹家合伙做的,曹家乃是粟特人,商队极多,遍布丝路各地,最远甚至过了凉州,直到长安哩。”
“需要用多少布帛金银,等明天你自去找账房支取,百缗内不必报我知道,记下破用历即可。”阴氏说道。
“太好了,多谢阿母,孩儿知道了。”张承奉高兴地说道。
只是怕儿子年轻急躁。
阴氏于是又叮嘱了一番,让他不必心急,慢慢来,万事谨慎云云。
张承奉都是耐心听着,没有任何不耐烦的神情。
启动资金的问题这么轻松就解决了,张承奉很是开心。
想到还是这古代贵族钟鸣鼎食之家底子厚实啊!
经历了那么多波折,过了这许多代人,出手还是这么阔绰,这么豪奢大气。
于是又问道:“阿母,咱张家的田产庄子中可有偏僻些的宽敞宅院,孩儿做的东西配方需要保密,不能让外人探知底细,否则便不灵光了。”
“待阿母想一下!城内刺史府一座,使府一座,这两处算是公宅。”
“龙马坊也有一座宅院,乃是我们张家的私宅。另外,你祖父这一支脉在神沙乡张家庄还有一套祖宅空着,不过那边的宅院都紧连着院落的,张家阖族老幼大多住在此处,似乎也不大合适。”
“倒是有一处庄子正适合你不过。”
“是哪里?阿母。可还远,不能离城太远,最好是有水源的地方。”张承奉急忙问道。
“就是城南鸣沙山中的药泉,那里离城十里,不远不近,只有端午才会有人去那里登高,其他时日很少有人去。药泉旁有一处庄园,是你祖父夏日避暑垂钓之处。他尽管公务繁忙,常年带兵出征,戎马倥偬,但是每次回沙州必去住上几日的。现在人去院空,你阿耶又不喜此处,便交给你吧”阴氏边说边抚了抚张承奉衣袍上的褶皱。
“你若觉得合适,为娘就叫人去打扫一番。”阴氏说道。
“那就定在此处吧,这庄子可有名字?”张承奉喜笑颜开得问。
“唤作药泉庄。”
。。。。。。
拜别母亲阴氏后,张承奉回到了自己居住的院落。
小丫鬟狸奴不知道去了哪里?整个庭院显得简朴空旷,只有几个穿着缺胯衫的仆人拿着扫帚在清扫地面。
六月已入夏,但敦煌的风依然算不得暖风,仍然带着一丝丝凉意。
张承奉信步在一侧园圃小径中走着,不时拨开低垂下来的柳枝。
心中想的却不是风花雪月,儿女情长,而是接下来的赚钱大计。
幸好身为龙沙鼎族的张氏,底蕴确实深厚,否则张承奉就要为第一桶金发愁了。
如今第一桶金算是已经有了,自己心中也有了打算,就是这负责的人去哪里寻来?
思来想去,张承奉觉得暂时也就只能自己先管着,实在是可用之人太少了。待找到合适的人才再交接不迟。
跟随张承奉南行的几位年轻押衙,阴善雄善治军,张西豹善陷阵,罗盈达文武全才,但强在智谋,浑鹞子适合率领马队袭扰,一击不中即远飚千里。
这几人都是敦煌世家子弟之中的佼佼者,各有所长,唯独不善货殖之道。
张承奉突然一个激灵,想到一人,或许可以给他推荐一两个善于货殖的人才。
张承奉连忙返回书房,燃起了一盏蜡烛。
这唐代的房间是没有玻璃门窗的,即便现在还是酉时,外面天光大亮。
可这房内却已是昏黄暗淡看不得字迹了。
就着烛光写了一张名帖,唤来一名仆人道:“给定难坊曹家送去,就说张承奉明日拜访曹家二郎。快去。”
仆人接了名帖,见小主人没有继续吩咐,就低头疾步下去传信了。
待仆人下去后,张承奉又想了想,又拿来一张纸,写了一个配方单。
刚想唤人来,突然又停住了。
拿起刚才那张纸,思前想后,犹豫了一会儿,仍然是凑到了蜡烛跳动的火苗上。
一张白纸瞬间燃烧起来,最后变成一撮黑色粉末。
张承奉又马伯唤到了自己的书房。
看着记忆中原本高大壮实的军汉,如今胡子花白,弯腰驼背的样子,张承奉感叹着岁月的不饶人。
“马伯,这几日病可好些了?”
“托大郎的福,已经好多了。还是老了,年轻时爬冰卧雪十几日也不会如何。如今却是拖累大郎了。”
“马伯说的什么话!您还是老当益壮的,没有您,这次的收获也不会这么大。对了,找马伯来是有件事想托付马伯来办。”张承奉说道。
“大郎尽管吩咐便是。”马伯连忙颔首答道。
张承奉来到马伯近前,低声说道:“听说马伯您见多识广,可知道哪里有石碱可买?”
马伯一愣,心想大郎这是要做什么?连忙回答道:“石碱集市上很多邸店都有的卖,主要是拿来鞣制皮革,用纯碱鞣制过的皮革光滑柔软,不易生虫,官马院中那些制作鞍鞯马具的皮匠用的便是石碱。当然,石碱也可以拿来做蒸饼,只是用多了,这蒸饼会发黄发苦罢了。”
张承奉没想到,这个时候就有石碱了,那又小心问:“那马伯,石灰也有喽?”
“有啊,敦煌盖新房就是用的石灰沙浆,有钱人家还掺了糯米浆进去呢,还有莫高窟里墙壁粉刷用的也是石灰”马伯有些奇怪地回答道。
张承奉有些尴尬,看来是自己孤陋寡闻了。
总以为古代发展科技的条件落后,是要啥啥没有呢。
其实这些东西都是有的,只不过名字换了一个罢了。
张承奉咳嗽了一声,缓解一下自己的尴尬,然后接着说道:“马伯,那你带些下人去多买些石碱和石灰,运到祖父的那座药泉庄去。对了,还有再多买些羊油来。盐也买一些。需要多少钱去账房支取,记在我的帐上。”
“好的,大郎。需要量大的话,我去买。如果只是需要一点点的话,咱们使府内宅作坊司就有,要不要去取些来?”马伯回答道。
“那更好了,差人速去取一点来,不用多,每样几斤即可。”张承奉觉得还是先实验一番再大批量购买,因此同意了马伯的建议。
“对了马伯,明日去集市上买的时候,不要大张旗鼓,也不要在一家店买,记住了马伯,这些东西就只能你一人知道,别人任何人都不能告诉。知道吗?”张承奉嘱咐道。
“明白了,大郎。”马伯回答道。
“好,下去吧。”张承奉嘱咐道。
坐回书案后,张承奉松了一口气,又偷偷搽了把汗。
心情放松下来,随手又拿了张纸,画了些圈椅,交椅,躺椅,书桌,书柜,饭桌等家具的样式,统一标准都是带腿的,而且很长的那种。
张承奉将纸叠好揣到怀里,来到前院衙署,找了个值翻押衙去唤来了内宅司作坊使康文通。
这位康大使,胡须浓密,略微泛黄,却原来是个粟特人。
只是身上穿的是圆领团花窄袖袍,头戴黑色幞头,袖子撸起老高。
“公子,你找小人何事?”康文通一口流利的唐言问道。
张承奉从怀中掏出设计图纸,递给了康文通,问道:“康大使,有劳了。看看这个,几时可以打造好?”
康文通伸手小心接过,打眼一看,不由得一愣。
他虽然信的是祅教,但是对于敦煌莫高窟也不陌生,这图纸中画的几样家具分明跟窟中壁画里画的菩萨佛陀的坐具有几分神似。
“公子,这些家具倒是不难做,只是小人有些孤陋寡闻,只是觉得有些眼熟,莫非是莫高窟壁画中的那些坐具演变而来?”康文通好奇地问道。
“嗯,本公子这次南行海西,遇到了天竺来的蕃僧,从他处学到了此图。”张承奉开始瞎掰道。
“公子放心交给小人,内宅司下辖各作坊有全沙州最好的工匠,像木工作的韩都料,铁器作的吴都料,还有丝绸作和棉布作的罗都料都是一等一的将作大将。可比作坊司各作的工匠好上太多了。最多三日,定然给公子送去。”康文通说话的语气中透着一种骄傲。
“那就好,辛苦了”行了一礼,张承奉告辞出了衙署。
想着今日记得的几件事都已安排妥当了,张承奉顿时觉得一股疲惫如潮水般袭来。
张承奉连晚饭也顾不上吃,回卧房躺在了塌上。
不一会儿就酣然入睡,天大的事等睡完觉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