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奉回到府内,感觉姑母话里有话,似乎说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说,这古人说话就是云山雾绕的不爽利。
见父亲房内还亮着灯,便进去跟父亲回禀了自己在李家的事情。张淮鼎沉吟着只是听,没有说话。只是在说到姑母的话时,脸上的表情才有些异样,似愧疚似痛苦,之后便一闪而过,又变得古井无波一般。
张淮鼎听完后,已经明白了李家的态度,就此放下心来。
“为父知之矣,吾儿下去休息吧”打发走了张承奉。
看着张承奉欲言又止,有些迷惑的样子,不禁摇了摇头。这段时间儿子的表现有些让自己刮目相看,小小年纪遇事不慌,沉稳果敢,勇毅无匹,颇类其祖父,只是在察言观色处理人际关系上还有没有摸到门路,还是要多历练啊。因此有些事情还不到告诉他的时候啊……
接下来的几日,张承奉代替父亲为伯父守灵,归义军毕竟是河西之地数得上的势力集团,有众多前来祭奠的亲朋故旧和军将官吏以及外方使节,作为至亲的张承奉都要一一回礼,不知道多少次的弯腰低头行礼答谢,甚是辛苦,却也坚持了下来。期间虽然辛苦,但是却不是没有收获,至少和很多归义军大小将佐混了个脸熟。
二月二十九日,归义军二代节度使张淮深全家七日超度法会结束,以张淮鼎为首的归义军高级官佐和亲戚子弟组成的送葬队伍绵延数里,出南门,沿着官道行,一直要目的地:城东南三十里外的莫高南原。那里有张氏的墓地,里边有张议潮和大兄张议潭的衣冠冢,因为他们两人都去长安为质,以表忠心了。可惜最后都老死了也没能再返乡敦煌,最后葬在了长安郊外。
张承奉披麻戴孝跟在队伍中,边走边打量着整个送葬出殡队伍。众人庄严肃穆,哀而不伤,队伍井然有序,或许就是归义军军民在这片西北苦寒不毛之地筚路蓝缕顽强求存,在这百十年的反抗压迫欺凌的血火炼狱中拼命搏杀才能锻炼出这种坚强乐观性格和组织严明的纪律吧。
只见队伍最前面由僧人举着黑色三角引路幡在前导引路,边走边吟诵着:“亡灵杳杳冥冥,不明途程,如同梦中,何去何从。天垂菩萨引,亡者梵宫生奠酒享先宗,陈芳祖敬恭。三曾俱引路,七考盖和同”
其次是三十六个吟唱挽歌的乐工,谓之“挽郎”,又有特赐军功才有的鼓吹郎,由三十六个乐营音声人充任,以示哀荣。
然后是由外披白袍的三十六名的亲近押衙和铁甲武士护卫仪仗,跟随其后的是亲眷族人和参加葬礼的各色人等。
出殡队伍缓慢行进着,道路两边不时有敦煌百姓主动路祭以示哀悼,毕竟张淮深生前也算是在张议潮麾下屡立战功,为驱逐吐蕃,解救唐民做了很大贡献。
经过种种仪式,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终于将灵枢运到了墓地。张淮鼎和张承奉做为最亲的族人以孝子身份哭嚎以尽哀悼,并与死去的亲人作最后的告别,随后有助葬者将棺椁和各种随葬品放人墓穴,封闭墓门,起土放坟。最后树立墓碑于坟冢之前。
节度判官张球走到碑前竖立,静静看着眼前一捧黄土,心里想着使主生前的知遇之恩,两眼已是泪眼朦胧,片刻后,回望了一下身后站着的归义军官佐将校人群,又瞥了一眼现任使主张淮鼎,一咬牙从怀中取出了这几日自己反复推敲,呕心沥血写出的祭文,铺展开大声诵读起来。
张承奉站在队伍中,静静地听着。虽然来自后世,骈四俪六的骈文自己是听不大懂,连蒙带猜大概意思还是能猜出几分的。
听到“太保归阙之日,河西军务,封章陈款,总委侄男淮深,令守藩垣.......”,好像是说张淮深继任使主之位,是得到太保议潮公的正式承认的。
“秣马三危,横行六郡,屯戍塞天骄飞走,计定郊陲,斥侯绝突驰窥,边城缓带,兵雄陇上,守地平原,姦宄屏除,尘清一道......”则是说张淮深继任后做到了厉兵秣马,横扫伊沙瓜肃甘凉等六郡,又设屯堡,派斥候,屯戎巡视边关,清胡尘于河西一道。
听到这里,张承奉不自觉咧了咧嘴,这些赞美之词说说也就罢了,毕竟人死为大,粉饰歌颂一番也无可厚非,但是太过就不好了,现在的归义军是啥情况自己心里没点儿数吗?张淮深接手归义军的时候可是河西十一州之地,吐谷浑、温末、回鹘,龙家,鞑靼等各族可都是敬重张议潮,甘愿为其驱使的,张议潮也能压制得住各族,没有一族敢蠢蠢欲动。如今又是啥情形?龟缩瓜沙二州十几年,不思进取,内部不稳,外部强敌环伺啊。
又听到“乾符之政,以功再建节髦,特降皇华,亲临紫塞,中使日宋光庭......”,这是将自己的统治称为“乾符之政”了吗?乾符年,唐庭是派中使宋光庭出使过敦煌,那也只是敕授张淮深沙州节度观察处置大使,阶衔提高到了尚书左仆射而已。这可是赤裸裸地打脸啊,大义名份上来说,就连瓜州你都无权管理了。
又说“四方犷悍,却通好而求和,八表来宾,列阶前而拜舞”;“西戎、北狄,不呼而自归;南域吐浑,摧雄风而请誓”,这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祭文最后一句“哀哉运舛,蹶必有时,言念君子,政不遇期,竖牛作孽,君王见欺,陨不以道,天胡鉴知……”朗读完毕,张承奉似乎看到父亲张淮鼎眉目微蹙,身体微微动了一下。
那些武职军将或许没听出什么,可是研习儒家经典,文学造诣高深的文职官吏和高僧们或许听出了不一样的东西。
至此,出殡仪式宣告结束。人群渐渐散去,逝者已矣,活着的还要继续。或许是归义军和汉人见惯了生死,亲人去世了,好好的送去极乐世界,然后继续厉兵秣马,且耕且战。不会屈服,也不能屈服。
一代英雄张议潮的继任者,归义军的二代目张淮深虽然勇武,曾一心想光复旧业,重整六郡山河,却终究挣脱不了晚唐皇权与藩镇之间的博弈,二十年请节难封,终究改不了自己的惧内和太重嫡庶的人物性格,最后落得祸起萧墙,惹人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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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承奉站在这片莫高原台地上,望着南边不远处的三危山和鸣沙山,那边有三危圣境莫高窟和月牙泉,恍惚间感觉自己是来旅游的,这几日所有发生的事情都是自己在做一个很真实的梦。
可惜自己知道这不是梦,自己真的回不去了。
别人重生官二代要么是吃喝玩乐,斗鸡走狗,要么是青楼酒肆,诗词歌舞,自己有够倒霉,重生在了这个唐末乱世之中,一不小心就会被自己人或者外人干掉,地盘又在最边鄙的河西走廊西部,一年四季吃风吞沙,真真的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只是是否真的其乐无穷,张承奉别人是不知道,自己是绝逼不愿因有一个这样的开局的。
想想瓜沙二州的地理就知道了,真正的四绝之地,南边有连绵起伏的祁连山阻挡,再往南就到了人烟稀少的青海,北边是戈壁高山,再北就是深入不毛的大漠。西边就是蒲昌海,说是海,其实是瀚海沙漠,现代叫它死亡之海-罗布泊。只有沿着河西走廊向东,在瓜沙肃甘几州之间,才有几条高山融水形成的河流如甘泉水,独利河,弱水滋润的绿洲围在城池百里内,百里外其他大部分地方也是荒漠戈壁。
而四周的异族势力除了西南的亲汉的于阗,其他各族都不是省油的灯,平时放牧,冬天劫掠,也是司空见惯。但这些都是小打小闹,疥疮之患,一般只有南边的。王商队使团南边祁连山中有南山部落,经常和归义军抢夺牧场。更南边青海有吐蕃和吐谷浑各部落,虽然已经因内乱四处星散,大小部落遍布柴达木和青海湖,实力也不容小觑。北边过了马鬃山就是鞑靼出没放牧之地,虽然还比较友好,毕竟是因为还很弱小,没有形成部落联盟,他们真正强大是在二百年后的元朝。西北边的西州回鹘支持的一些小部落已经放牧到了伊州,而东边的肃州龙家也在甘州回鹘的支持下对归义军越来越不友好,时常有劫掠商队,抢夺马匹之举。
但是既然来了,那么再难的条件也要去做,胡族畏威而不怀德,自己实力首先必须强大起来,还要有钱,还要有很多钱,更要有一只强大的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军队。
还要尽量争取大唐的支持,至少是名义上支持也是好的,尽管现在大唐已经风雨飘摇,四处漏风,但大唐威望在河西乃至西域还是一种可以借助的威慑力量,至少很多异族还是有着对大唐的天然敬畏感。伯父张淮深就是没有和唐庭处理好关系从而导致威望尽失,内忧外患丛出。
大唐是唐天佑三年(906年)被朱温所灭,现在是唐大顺元年(890年),也就是说大唐还有16年好活,是不是要在此期间走一趟长安,利用先知先觉去捞取一波政治遗产呢?
张承奉想了一会儿,还真是短期内不能离开归义军权利中心,毕竟自己父亲和自己目前的威望不足,亲信属下也太少,在军队和官府中都几乎没有几个能够如臂指使的人,难以保证在自己离开后其他人不闹出什么幺蛾子。
看来要做事还是要有人帮衬,要贯彻自己的思想意志,就要有威望,否则没人愿意听你的,愿意跟着你干。其次才是去脚踏实地地去一步步发展壮大自己的实力,最后实现自己的理想。
想到此处,张承奉渐渐地理清了自己接下来首先要做的事情了。那就是招揽和培养人才,聚集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在自己的麾下。想来父亲大人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也是这件事情吧?
想通了的张承奉不再彷徨,打马回城。
回城的路上,心情大好的张承奉骑在马上信步由缰,穿桥过渠,看着路边阡陌成片,农人们在自家田里辛勤的劳作,为新发的麦芽除草施肥。出身龙家或者退浑部落的牧子们吆喝着挥舞皮鞭,赶着官马群从身边擦身而过,却是去向南边的南山牧场放牧的,一股唐代田园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河西走廊日照强烈,雨水稀少,十分适宜种植棉花水果,麦田与麦田之间便种着各种果树。间或有种植的葡萄园、棉田和桑田。
富贵人家的园囿和庄园也坐落期间,远近更有几座古刹,香客不绝,佛音萦绕。
而一道道水渠纵横捭阖,由主干到分支,就像一棵树的树干和树枝一样,一分二,二分三,三生万物,暗合老子天地大道一般。
张承奉突然注意到,水流湍急的干渠上不时会有一座座像房子一样的或石或木构成的建筑,问过身边仆役才知道那是属于官府或者寺庙的水碾,收取一点费用为百姓将麦子磨成面粉。
就是它了,接下来要做什么,张承奉已经有些头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