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应天府城外熙熙攘攘,又井然有序,各色人等全都在排队等着进城。
有小商小贩,有大商户,有进城的手工匠人,有官府的官吏,还有许多学子书生模样的人。
梁兴亲自跑了一趟应天府之后,便接下命令前往开封府,领着自己的几万义军朝着河南府(洛阳)出发,准备攻略洛阳,并且在那里就地生根,发展工业基地。
他候在城门里的瓮城之中,同样也有一大波人在这里排队,等着开城门的时候出城。
城门两头,焦急等待开城门的人们,互相攀谈着聊天。
“杨老弟,你不在家中好好读书,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好叫尤兄知道,听说应天府要广招书吏,小弟特来试一试。尤兄也是来试试的吗?”
杨老弟叫杨万里,南宋四大诗人之一,就是写“小荷才露尖尖角”的那个。
尤兄是尤袤,也是南宋四大诗人之一,著有名句“谁谓天地宽,一身无所依”流传于世。
尤袤年岁稍长一些,在拥挤的人群中伸手护着杨万里,说道:“早就听说应天府不同凡响,想来看一看,一直不得行。现在仗打完了,终于可以了却一桩心愿。没成想恰逢应天府要招募书吏,竟然仿着科考的方式公开招募,倒是让人耳目一新。”
话题一说开,旁边便有学子们跟着插话。
古人出门在外不容易,连个熟人都没有,看到与自己同行之人便喜欢互相攀谈,结为伙伴。
“我可是听说了,虽说应天府招募吏员也是考试,但考的内容却与科举截然不同。”
“嗨,不就是九章算术么,我在十岁的时候便习得烂熟,没什么难的。”
“要我说啊,真要是能在应天府考中一个吏员,别说开封府了,就算是临安府俺也不稀罕去了。”
“瞧你这大话说的,应天府有你说的那么好吗?竟然比皇城临安府都好?”
学子们聊得热闹,这时旁边的一个老农说话了:“你们是没去过应天府,里面真真是跟仙境一样,我看说书先生口中的天宫也不过如此。你们没听过吗?俺们应天府的人都喜欢说:‘宁要应天一张床,不要开封一套房’。”
听老农把应天府吹得这么好,有的学子不满意了。
能千里迢迢地赶来应天府参加考试的学子,大多数家境都不错,见过些世面。他们知道应天府建设得很美,但他们绝不相信短短一年之内的应天府能超过昔日的开封府。
一座城池的建设与繁华,少则十年,多则百年,无不是数代人的积累才能完成。
学子只当是老农没见过世面,笑道:“老丈拿自家乡下来比,那自然是天宫了。”
老农却不高兴了:“看你这个小娃娃还是个读书人哩,怎地还取笑俺来了?靖康年间俺也在开封城里装过码头,别当俺老汉没见过世面。”
此言一出,倒显得刚才的那个学子尴尬了。
靖康年是1126年,如今是绍兴十二年(1142年),已经过去了十六年。
看那书生模样,大约十七八岁,靖康年间还是个毛孩子呢,哪里见过昔日繁华的开封城。
纵观普天之下,如今数临安城最繁华,这书生顶多见识过临安城罢了。
可刚刚草创的临安城哪里及得上坐拥百年积累的开封城十分之一?
小书生当众出丑虽然有点不高兴,但是心里却充满了期待。
“哗啦啦……”
在众人的期盼中,一阵响动,大门开了。
城门卫队整齐划一地跑了出来,在城门两侧站好维持秩序。
人们自觉地靠右行走,出城的人走一边,进城的人走另一边。
普通百姓出示路引之后便可以进城,而小商贩们需要让守卒验货收税,才能进城。
一切进行得井井有条。
进了城门是瓮城,一些需要进一步核验身份的人,大多聚集在瓮城之中。
城门外有车马棚,城内不许外来车马入内,除了在官府中备案过的。外来户自然都未曾备案,因此便将车马寄养在外面,打算进城之后再租用一辆马车。
尤袤与杨万里并肩入城,好奇地东张西望,忽然前方的人群一阵骚动,大家纷纷往一边避让。
久在大城市中居住的他们,知道是有贵人要出城了。
然而在百姓的神色之中,竟然看不到一丝丝的恼怒,反倒脸上都是一副欣喜期盼之情。
“申之小相公有急事要出城,劳驾乡亲们稍避一避。”
传令兵说话很客气,百姓们也都乐呵呵的,说道:“既然是申之小相公要来,就算是从老汉身上踩过去都使得。”
老百姓都是这般淳朴可爱,愿意为了心中的善良付出所有。
百姓们乐呵呵地翘首以盼,望着来时的方向,有些个小媳妇们已经将花儿、香袋握在手中,好好瞄了瞄,调整着角度准备砸到李申之身上。
闺蜜们叽叽喳喳互相调笑着:“你个小浪蹄子,还跟给申之小相公扔花儿,也不怕银瓶小娘子手撕了你。”
“哎呀,你说我呀!你还扔香囊呢,香囊上写着你的名字,生怕人家银瓶小娘子找不来。我的花儿上可没写名字。”
尤袤拉着杨万里躲在人群之后,也都伸长了脖子看着。
不多时,只听一阵急促的马蹄之声,两个人一前一后骑着马朝着城门奔去。
前面那人一身素装,胯下一骑照夜玉狮子,德胜钩上挂着一杆白漆火枪,英姿飒爽,正是岳银瓶。
后面之人一身儒雅之风,年轻俊朗的面庞上带着一股上位者的威严之气,正是李申之。
顷刻间,花儿与雪片般地朝二人飞去,却不见一个香囊。
夫妇二人热情地朝夹道欢迎的百姓们打着招呼,马儿却不曾有一点迟滞,一路奔出了城门。
他们之所以跑得这么急,是因为朝廷刚刚传来了诏书,责令李申之亲赴大名府,负责操办迎回三圣之事。
为了迎回三圣,朝廷专门派来了使团,领队之人乃是万俟卨。
朝廷的使团还在路上日夜兼程,等到了应天府大概还需要些时日。
李申之原本没有把迎回三圣放在心上,只想着按部就班地走便好。朝廷的诏书倒是提醒了他,这三圣之中还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必须他亲自去揭开。
天大的秘密源自金人的捣鬼,而宋人压根没有胆量去揭露这个秘密,直到一百多年以后才被异族之人给揭开。
李申之想要当场揭露这个秘密,所以需要亲自前往大名府布置一番。
而这个秘密他又不想让朝廷的使团知道,等万俟卨领着朝廷使团到达之前就得布置好。
刚好还有些别的事情需要在大名府布置一番,于是乎李申之便与岳银瓶轻装简行,一大早地出城去追赶张牧之的队伍。
张牧之率领着第一批人马已经出发前往大名府,虽然全是骑兵,但毕竟人多,行走速度稍稍受限。
李申之与岳银瓶全速追赶,大概傍晚之时便能追上他们。
至于应天府中别的事情,全都交给了留守之人,比如说考试招募吏员。
假若让李申之知道南宋四大诗人之尤袤与杨万里也前来考这个吏员,恐怕李申之得惊掉了下巴,亲自下马与二人交谈一番,然后直接征辟为县丞,再不济也能当个主簿。
殊不知正是因为地方官府对吏员职位的垄断,使得普通出身的读书人没有一个好的出路,只能硬着头皮去考科举。
而一旦吏员也引入了公开考试录取的模式,相当于给了读书人一个折中的出路。
人一旦有了退路,便不会如之前那般勤奋。
一些原本努努力能考中进士的人,因为心里有了底气,生活有了保障,反倒变得安于现状,一辈子当个普通的小吏员。
吏员开科考试到底是福还是祸,谁知道呢。
然而这世上又何时有过万全之策?不过都是权衡利弊罢了。
总得来说,利大于弊。
一阵风过后,李申之策马出城,百姓们纷纷议论着应天府中的时事。
“谭老头儿,昨日的报纸你瞧了没?听说你们家那地方要修铁路了,官府给了不少补偿吧?可赶上好时候了。”
“俺都好几天没进城了,待会买一张报纸瞧瞧去。”
两个老头儿简短的聊天,立马吸引了尤袤与杨万里的注意力。
谭老头儿跟他们同路,他们便跟在身后,看看这报纸到底是何物。
没走几十米,便来到了一个半边长廊边,一个木板搭起来的简易房里挂满了报纸。
谭老头儿掏出一文钱丢了进去,里面的人取下一张报纸递了出来。
一副老农模样的谭老头儿,竟然有模有样地读起了报,让尤袤和杨万里颇为惊奇。
这应天府真的有这么神奇,就连老农都能各个识文断字了?
报纸这东西不稀罕,早在北宋时期便流行了百多年,南宋临安继承了下来。
在临安城,不仅有官方的报纸,还有私人刊发的报纸,甚至报纸上还有广告呢。
尤袤学着谭老头儿的模样,去到那个书报亭前,递进去一文钱,也没言语,里面的人便递出来一张报纸。
一文钱的报纸,价格仅相当于临安城的二十分之一。
纸张摸上去质量很一般,倒是对得起这份价格。
尤袤将报纸展开,与杨万里一起看了起来。
刚看了一句,便哑然失笑。
“工坊城要招人了,只要是有手有脚,认识五百个字就行,月银一两。”
如此简单的大白话,也难怪百姓们都能读书看报了。
还没来得及继续看报纸的内容,前方一阵铃铛声响起。
尤袤抬头看去,只见一辆马车呼啦啦地跑了过来。与以往所见不同的是,这辆马车出奇地长,比他们家的马车四个加起来都长。
杨万里年纪小,观察力强,猛地发现马车的下面竟然还有两条铁轨。
“尤兄快看,这马车竟然在铁轨上行走。”
尤袤这才发现地面的蹊跷之处,两条钢铁轨道从远处延伸过来,直到自己的脚下。
“快躲开,不要命了!”从半边长廊(公交车站)里出来一个带着红臂章的人,一把将尤袤拉开,口中呵斥不已。
尤袤虽然没见过铁轨马车,但也能猜到自己站在了马车的轨道上,若是不及时撤离,便会被马车撞到。
尤袤赶紧告歉,拱手鞠躬地退到了一边,问道:“敢问小哥,我兄弟二人是头一次来到应天府,不知此物是何物,还望小哥指教一二。”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尤袤一身衣着颇为不凡,又如此地懂礼貌,那带着红臂章的小吏十分受用,也换上了一副笑容,客气地说道:“好叫这位公子知道,此物唤作‘公交车’,是申之小相公专门为了方便咱百姓们出行用的。看到这铁轨了没有,只要坐上这马车,不到一炷香时间就能从城东头走到城西头,又快又省气,你说好不好?”
尤袤点了点头,说道:“如此端地是好。”
临安城中也有这样的服务,尤袤见过也坐过,是以并不十分惊讶。
那小哥看见尤袤淡定的样子,心中忽然有些不服气,感觉自豪的本地人被外地人给小瞧了,说道:“这位小公子莫要觉得此物寻常,你可知道乘坐一次需要多少钱?”
尤袤心中暗暗计算,在临安城中这样的距离雇一辆马车,大概需要一百多文钱。应天府的马车又大又快,给他多算一些,说道:“这样大的马车,这样快的速度,走一次大概要二百文钱吧。”
小哥一听尤袤的答案错得离谱,脸上露出了自豪的笑容,拍着胸脯说道:“公子说的是临安府的价格,在俺们应天府,只需要一文钱。”
“一文钱?”尤袤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然后问道:“是一里一文钱吗?”
就算是一文钱一里,走一趟也不过才十文钱,简直是太便宜了。
小哥脸上笑容更甚,说道:“随便坐到哪里,只要不下车,都是一文钱。当然了,公子若是中途下错了车再上来,那便需要再添一文钱进去。”
说话间,马车已经进站。
车夫下马之后,解开了马的缰绳,将马牵到了车屁股的地方,重新将缰绳套了上去,算是完成了一次原地一百八十度的调头。
尤袤和杨万里走上马车,在门口看到一个木头箱子,箱子顶部的正中央有一个拇指大、刀背宽的缝隙,缝隙下方写着四个字:投币一文。
尤袤从袖袋中摸出两个一文钱,依次投了进去,头一次坐车便学会了帮他人投币。
杨万里也不跟他客气,跟在后面上了马车,寻了一处偏僻的地方坐了下来,眼神望向了窗外。
这一看,目光再也收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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