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衙。
张浚将写往朝廷的奏报塞入信封,交给了信使。
不知不觉中,张浚的观点也受到了李申之很大的影响,这封奏报的内容就是如此。
在给朝廷的奏报中,张浚稍稍修饰了一下事情的经过,写道:
完颜宗弼假借谈判的名义,领着精锐士兵想要偷袭应天府。好在李申之应对得当,岳银瓶英勇奋战,成功将完颜宗弼击退。
至于战果,张浚是这样描述的:岳银瓶阵斩一百余人,险些活捉完颜宗弼。
事实证明文人的笔杆子当真厉害,若是让他们放飞了去发挥,他们才是键盘侠的祖宗。
键盘侠的功力顶多让人无从反驳,把人给气个半死。
而文人玩起这一套来,会让对方觉得很有道理,直接感化对方。
应天府身处对金最前线,张浚又始终是一副正人君子的面孔,于是这封奏报在朝堂之上的可信度非常之高。
高到即便赵构都不得不假装对金人恨得牙痒痒。
虽然实际上他是对张浚恨得牙痒痒。
赵构虽然是投降派,但表面上还需要做出一副中兴圣主的样子,还得是儒家深入人心的道德观起到了作用。
不论我们怎样诋毁儒家的思想,但依然不得不承认,儒家思想为华夏人树立了一整套基础的价值观。
尽管我们身边有好人,有坏人,有正人君子,有卑鄙小人,但至少大家对好与坏的判断是一致的。
即便是坏到骨子里的人,他的价值判断标准依然可以与正人君子保持一致,即他至少知道自己是坏人。
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起到相同作用的是宗教。
正是君臣之间有着同样的价值判断,于是当相公们开始痛斥金人背信弃义的时候,赵构不得不违心地附和着。
何铸提议道:“既然金人背信弃义,咱们也要尽快出兵应天府。应天府守备虚弱,若是此时不尽快行动,恐怕等金人攻下应天府,就为时已晚了。”
赵构有些不情愿,说道:“何相公不必心急,以朕看来,还是先派使者去与金人交会一番。金人擅自发兵,他们理亏,咱们占着个理字,切不可擅动刀兵,授金人口实。”
何铸听到赵构如此言语,心中虽有无奈,却也只能应了下来。
张俊一如既往地不动声色,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反对,仿佛议事堂里没他这个人一般。
范同脑子飞速地转了好几圈,最终还是选择了闭嘴。这个情况下还是不说话的好。只要他说话,必定会得罪一个人。不是得罪眼前的赵构,就是得罪未来的李申之。
当然了,他也可以仗义执言为李申之说话,但是这样做的收益与得罪赵构比起来,太小了,不值当。
沉默了片刻,见没人说话,李光说道:“官家,臣以为虽然不宜再动刀兵,但也能给应天府支援一些补给过去。边疆的儿郎们打了一场打仗,咱们若是没有点表示,恐怕要寒了将士们的心那。”
范同听了这话,心中直呼内行,感觉自己又学到了一招。
李光的一番话说得不疾不徐,赵构却听得心肝儿突突地跳。
将士们寒心,让他想起了苗刘兵变。
当年的苗刘兵变虽然有许多原因,但其最直接的导火索,就是对将士们差异化待遇,对待有功的将士不公平。
与惧怕金人来攻一样,赵构同样害怕部队哗变。
稍微稳定了下情绪,赵构努力保持沉稳的声线,说道:“那便依李相公所言,调拨一些战马铠甲过去。”
“陛下圣明!”李光抱拳赞了一句,继续说道:“还有一事,需要官家定夺,就是岳银瓶等人的功劳该如何定?”
有战功就要赏,这是自然之理。但是如何定这个功劳,其中大有说道。
岳银瓶追击完颜宗弼这事儿,说起来可大可小,甚至可功可过。
若说是大功,可以将其誉为和议之后对金反击的第一场大胜仗,虽然战果有限的,但是可以赋予其极高的政治含义。
若说是大过也很简单,只要给岳银瓶扣上一顶擅自行动的帽子,想杀头都行。
在张浚和李光的引导之下,应天府的战事被定调为一场自卫反击战,岳银瓶的出击自然而然地成了一场功劳。
如何定夺这场功劳的尺度,李光将权力交给了赵构,不露声色地表达了对皇帝的尊重。
赵构淡淡地说了一句:“那便以常例赏赐吧。”
所谓的以常例赏赐,是指按人头算军功,没有额外的褒奖。
赵构的态度在众人的意料之中。
大家在一起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众臣早已不是康王新立时候那般天真了。
在坐的各位都是从底层爬上来的人精,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岂能看不透赵构的真面目?
只能说赵构各方面还算是勉强合格,虽称不上励精图治的君主,但比起他那混账老爹和哥哥,已经强了太多了。
只可惜史上骂赵构的人多,却有一帮子人为更为不堪的赵佶歌功颂德。
李光得到了赵构的许可,自去拟旨意,顺带着联络枢密使张俊,殿帅杨沂中为应天府筹措军备物资。
张俊和杨沂中都是李申之的“自己人”,既然已经有了官家的口谕,他们自然是鼎力相助。
李申之在应天府的所作所为,他们都有所耳闻,知道李申之现在最不缺的就是粮草。
也不知道那家伙是怎么做到的,竟然悄咪咪地储备了三年的粮草,就算是临安府都没那么富裕。
但李申之再能干,战马和盔甲都是他搞不到的东西。这两样极重要的战略物资,任谁都不会卖给他。
想当年汉朝名将周勃,甚至因为家里私自藏了几副铠甲就被判了死刑。虽然最后并没有执行,也足以看出官府对待民间持有铠甲零容忍的态度。
一员猛将穿上一副重甲,秒变真男人,且是持久的真男人,以一敌百不在话下。
如此巨大的威力,怎能不让人忌惮。
对于朝堂上的相公们和皇帝来说,应天府的事情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临安府的御街基本上全都被水泥覆盖,终于告别了泥泞,往后出行再也不用撒黄土了。
官坊里的能工巧匠们,在不惜成本的制作模式之下,将水泥铸造成了各式各样的砖块和石头,用他们的匠心点缀这皇宫里的地面。
赵构打算给他的母亲修一座宫殿,也在紧锣密鼓的施工之中。
据施工的大匠说,应天府的钢筋混凝土浇筑方法很值得借鉴,可以节省不少珍惜木材,还比木材更加坚固。
华夏的宫殿以梁柱式结构为主。
几根巨大的木材作为柱子树立在地上,再把梁架在柱子上,便形成了建筑的框架。
后面的设计全都是在这个框架上做文章,斗栱也好,抬梁也罢,都是在这个框架上继续发挥。
反观欧洲的建筑,则是以拱柱式结构为主。同样以石柱子立在地上,然后在相对的一对儿柱子上方像建拱桥一样搭一个拱,将屋顶搭起来。所以我们看欧洲的建筑,有许圆顶,就是这种拱形顶。
李申之的钢筋混凝土已经初露峥嵘,展现出了其极好的性能。
于是乎,工匠们便发挥想象力,拿混凝土来浇筑柱子。
城墙都能浇筑,没来由搞不定一根柱子。
他们对钢筋混凝土的性能还不是太了解,暂时不敢用来做横梁,万一垮塌了他们都得掉脑袋。
但是用于柱子,已经得到了充分的验证,其效果比百年巨木要强得多。
据说华夏古代的宫殿规模呈现出逐渐缩小的趋势,宫殿最大的是秦汉,唐宋次之,明清最小。
导致这一趋势的根本原因,就是千年巨木,百年巨木随着开发利用,越来越稀少,已经不足以支撑大规模的宫殿修建。
而混凝土的出现,或许可以改变这一趋势。
宫殿的修建有两个地方离不开巨木,一个是柱,一个是梁。用混凝土代替柱子,剩下的木材可以用在梁上,相当于间接地剩下了一半的木材。
对于工匠们的这些发明创造,赵构随手便是一大堆的赏赐,比给岳银瓶的赏赐丰厚多了。
不过岳银瓶不会在意这些。
志存高远者,眼睛里根本没有这些蝇头小利。
岳飞也同样不在乎,相反他还很高兴。
收到了来自应天府的消息,得知自家闺女竟然追着完颜宗弼打,岳飞心情大好。
虽然知道这种追击是各种巧合之下的结果,并不是实力的真实体现,那也感觉很爽。
难得地岳飞在家中摆了宴席,喊了儿子和女婿来喝酒。
岳云和张宪就没那么高兴,反倒是一脸的憋屈。
追着金兀术的屁股打,这是他们渴望的军功,没想到被小妹给夺了去。
岳飞看出了他们俩的心思,说道:“你们放心,以后有你们的仗打。”
岳云心中一喜,赶紧给岳飞斟了一杯酒,问道:“父亲是要被重新启用了吗?”
岳飞抬起酒杯一口干下,说道:“哪有那么容易。这次为父能不能启用,还要看你那好妹夫,在应天府能捅多大的篓子出来。”
在战略大师的眼中,李申之的那点布置压根就不是什么秘密,他们全都能猜到李申之到底想干什么,只是猜不到李申之会具体怎么干。
因为李申之的那些布局,在他们眼中是必败的场面,而他们偏偏又相信李申之能赢。
至于赢多大,也就是岳飞口中的捅多大篓子,他们就看不懂了。
张宪说道:“岳父对申之这么有信心吗?”
岳飞摇了摇头,苦笑一声,说道:“没信心,又有信心。”
……
应天府,校场。
岳银瓶继续着自己的战略战术宣讲会。
按照李申之的说法,以后在选拔军官的时候,会将一些考核内容当做硬条件。
比如说识字率,比如说对战争的复盘能力,比如说对假设战局的分析和研判,书面作答。
文人为什么鄙视武人?还不是因为武人不读书。
武人不读书固然不对,但以文御武又何尝不是乱弹琴?
一个连士兵每天需要吃多少喝多少都不知道的人,让他领兵上战场,能指望他把部队的战斗力发挥出几成?
其实他压根不在乎部队的战斗力能发挥出多少,他只要保证部队不出乱子,就是大功一件。
在和平时期,这样做或许不会有大问题。
可现在明明是乱世,在搞以文御武那一套,就是自寻死路。
既然不能硬逼着武人去读书,那就诱导武人读书。
咱不逼你读书,但是想一级级地往上攀,除了军功之外还得念书,得懂兵法,得懂得李申之给他们灌输的那一套套的理念才行。
不想学可以,那就当一辈子的大头兵好了。
岳银瓶不希望自己麾下的人被淘汰掉,想让他们全都当上大将军,于是便强逼着他们开始读书,开始学着做战术分析。
除此之外,李申之还给岳银瓶布置了一项任务:选兵的标准。
自古以来,当兵都是有标准的,只可惜到了宋朝却被废弛。
宋人为了避免内乱,想了一个自以为聪明的决策,结果导致了冗兵成为了朝廷巨大的负担。
每当遇到灾荒时,宋人便将流民全都收拢起来,让他们当兵,吃皇粮,进而避免了流民捣乱的可能。
内乱的确是消除了,但也直接导致了两个更加恶劣的后果:冗兵对国家财政的巨大消耗,和军队战斗力的直线下降。
到后来,这些军队不仅不上阵打仗,甚至纷纷沦为了朝廷勋贵们的家奴。
朝廷花了大笔的钱,最后便宜了一帮子蛀虫,这样的朝廷怎能不亡。
而李申之想要做的,就是重新建立选拔士兵的标准。
按照他的思路,标准至少分为两个层级:其一为普通士兵的选拔标准;其二为精锐的选拔标准。
自古以来流传于世的选兵标准,都是以精锐的选拔为主,比如战国时期吴起训练的魏武卒:
魏之武卒以度取之,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矢五十,置戈其上,冠胄带剑,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中试则复其户,利其田宅。
这是一项体能标准,士兵需要穿重甲,带硬弩,五十只弩矢,三天口粮,一柄长兵器,一把短兵器,半天走一百里抵达制定地点之后,依然可以立马投入战斗。
达到这样标准的魏武卒,即便放在现代,只要花上十分钟教会他们打枪,他们依然是精锐中的精锐。
精锐自然有精锐的待遇,凡是能选入魏武卒的队伍,直接进阶成为地主阶级。
也正是有了这样的精锐,吴起才创下了“大战七十二,全胜六十四,余平”的傲人战绩。
时过境迁,李申之对军队的认识必然比不上岳银瓶、张牧之这些人。
选拔士兵标准的制定,也就交给了岳银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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