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于肃州地纪城的晋王府才度过一个清冷的寒冬,这日地纪城中的百姓难得见到一回冬阳,满大街小巷都是搬着一条木凳坐着晒太阳谈天的平头百姓。晋王府中的丫鬟更是直接躺在了王府后院的草坪之中。晋王在时就没有给这些天性活泼的姑娘们定下那些教条约束,当下晋王殿下不在府中,更是助长了这群毛丫头的嚣张气焰。
晋王府在大汉王朝之中算是人尽皆知的简朴之至,相比于那位于锦城锦山依山而建奢华之至的成都王府,地纪城的晋王府真当得起寒舍一词。晋王府的后花园说到底也就跟那平民百姓家的草圃药园相差无几了,别说什么荷花池假山观景台种种,在那王府后院就连人行的道路都是由晋王殿下常年在此行背书走踩出的一条泥泞小道,也就怪不得这府上的下人这般不将王府的后院当回事,就拿那才进王府不到一年的丫鬟庭之的话来说,进了这王府真是比进自家门还亲切万分。
这一日名叫庭之的丫头和几位姐妹一起坐在王府后院的草坪上,扭头细嗅身后泥土的气味,
看向那站在院门口半步不离的年轻侍卫,笑道:“刘将军和晋王殿下都不在这府上,你们这么认真站着给谁看?”
那年轻侍卫不为所动,就连嘴角也没有抬起一下。
庭之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泥灰,歪着头看着那年轻侍卫,此人姓李,与自己算是同乡,细细想来这年轻侍卫还小自己一些年纪,庭之走上前瞧着此人一丝不苟的模样,噗嗤一笑:“小李子姐姐跟你说话嘞,这后院里也没有晋王殿下在读书了,你整天站在这守啥呢?”
庭之顺手拈起身边一朵还不算彻底干枯的黄花,带着几个姐妹将小张团团围住,后者见此情景不由皱起眉头。
庭之存心要捉弄小李一番,于是将那朵小黄花别到小李的头盔一侧,兴许是觉得角度不合适,又与几位姐妹一起细心调整了一番,最后总算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几位十七八岁的少女围着年轻侍卫笑得花枝乱颤。
姓李的侍卫终于不胜其烦,摘下头盔将那黄花摘去,却依旧一言不发,目光平视前方。
几位丫头大概是觉着年轻侍卫无聊得紧,笑过之后便结伴离开,姓李的年轻侍卫静静看着几人远去的背影,目光中莫名透露出一丝怆然。
小李握着长戈的右手又紧了几分,回想起一月前那道传入王府的急令,具体如何他是不知的,但在那之后,镇守王府的小将军林思柳连夜点兵奔袭千里赶往交州。小李有个叔叔在林将军麾下当了一名校尉,临走前向小李隐隐透露出此行大抵是与晋王殿下有关的内情。
小李轻叹一声,即便这位叔叔不说与自己,自己也能猜到,能让地纪城中最后一位执掌兵符的少年将军领兵出城的事,恐怕真得是与晋王殿下息息相关。只不过年前晋王殿下入京之时由刘起屏将军随行,直至如今新年过去,初春将至,晋王殿下回府的消息却依旧遥遥无期,眼下又是逼得小将军林思柳连夜起兵出城……小李心上涌上一阵不安。
回想起晋王殿下临行前的那晚,刘起屏将军与小将军林思柳在那敬亭轩彻谈一夜,小李有幸在那亭外值夜,最后得见那位四十出头的刘姓将军将那随身佩剑交到少年将军手中,如同当年为小将军行冠礼一般。
小李听说林将军是被刘起屏将军亲自抱下战场的孤儿,年纪虽小,却是自幼从军,随着刘起屏南征北战多年,各种兵法烂熟于心,却也不是只晓得纸上谈兵的笔杆子将军。北行山一役朝内朝外多少人有目共睹,那时年方十六的少年将军领兵疾行千里,其行如风其徐如林,纵贯长江将那沿途的守军杀了个片甲不留,自此年方二八的林思柳声名大震,就连向来不苟言笑的刘起屏将军都对此颇为赞赏。军中多少人看着这位少年将军及冠礼,授将符,却无人因小将军的年纪而有所异议。
小李从军不到三年,却也是打心眼里佩服这位少年封将的年轻将军。那一晚敬亭轩中的承剑一事在小李看来本该是两代将才传剑授命的英雄场面,如今回想起竟是有些许悲凉之意。
若得将军解战袍,手足长歌复还乡。
小李遥遥看向南方,长出一口热气。
……
太楼山位于广静城南,三面环城,背靠绝壁,与那定军山遥遥相望。
这一日太楼山中旌旗招展,足足万余兵马自山道下山而来,为首一人体型巨大,眉如墨染,身下马匹好似不堪重负般,每一步迈得极为沉缓。身如铁塔般的男子腰佩宝剑,着将军甲,背负一杆方天画戟,正带着身后万余士兵向山下缓缓而行。而在其马匹一侧,有一位身着儒衫的瘦高男子,男色双目浑浊,面露病态,双手负后被绑住手腕,却是腰板挺直,昂首向前。那位将军模样的男子似乎特意照顾了这位中年儒生的步子,将行进速度压得极慢。
距离广静城下不到十里,将军派出斥候向前探查,中年儒生缓缓说道:“黄将军进城之后欲去往何处?”
名为黄角的将军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走在马前的儒生,应声道:“晋王殿下不必操心。”
晋王刘晖低眉道:“还请将军履行你我二人先前的承诺,善待城中百姓。”
“那是自然。”
一位副将模样的军士纵马来到黄角身边,低声说道:“将军此路两侧林中树木被尽数砍倒,尚且不知其中门路,将军小心有诈。”
只见走在前面的中年儒生面不改色,脚步四平八稳迈向前方。
黄角低声问道:“前方可有伏兵?”
副将摇头道:“斥候回报,前方道路一览无余,没有藏兵。”
黄角挥手道:“退下吧。”
副将应声离开。
身后脚步声不绝于耳,万余人依旧在这密林之中向广静城挺近。
先前那位前来问询的副将姓许,孤身一人跟随了黄角十年有余,算是半个大梁旧臣。新汉之后与黄角二人归顺朝廷,在这交州落地生根,在那濮常城的城尉府中谋了个文事闲差,独自一人倒是过得清闲。这许多年来相安无事,直到兵变前夕,自打归顺新汉后便向来安分守己的黄角连夜找上许副将商议复国一事,当即将后者唬得不轻。
复国?大梁被灭十年,如何复国?谋逆的大罪,许副将岂能不细细思量其中轻重?
黄角自此之后旁敲侧击了半月有余,更是将举事后的万般安排做到了细致入微,算是水滴石穿逐渐打消许副将的心中顾虑,于是后者不知何时在酒后一咬牙便与黄角击臂应下此事。起事那日黄角自封了个复梁将军,许副将也就顺理成章成了黄角身边的亲信副手。
这几月来黄角连连败退,直至太楼山中,算是兵败如山倒,已是走到穷途末路之时。许副将纵使想清楚了这其中的万般道理,却实在想不通那最后一层:当初黄角为何要反?
直至今日,一众叛军收到广静城的降书,更是有晋王刘晖在军中为质,想来是时来运转,在入城之后便能见得月明,可事到临头万余大军越发接近那广静城许副将心中越是觉得不安。跟在黄角身后,许副将最终还是按耐住最后的心思,没有多想多说。
兵临城下,大军压城,距离那城门不过百步之遥。黄角抬头,只见广静城城门紧闭,城头上偃旗息鼓,不见一兵一卒。
黄角心中起疑,正欲开口,刘晖却是率先说道:“黄将军静待片刻。”
话音未落,只听得远方大地隐隐轰鸣,一阵擂鼓般的声音渐响渐近。黄角身下的黑马打了一个响鼻,似是察觉到危险,前蹄在路上不安地原地踏着。
黄角面色凝重看向远方,却只见得一面厚重的城墙横立阵前。
三息之后,一银甲白马自广静城侧墙转出,为首那人手持白缨点钢枪,身后千余骑兵皆着银甲,如风雪一般自那山下冲刷而上,足足三千骑兵竟是在这山林之中奔走如飞,如若银白洪流。
黄角大惊,骑兵自山下而来如何来得这般威势?
两军相距百步之时,为首那名小将军身边一人于马上直起腰身,弯弓搭箭,一箭如流星飞出,直取黄角身边一位步卒性命,随即千百箭矢飞来,由于周遭树木尽毁,万余士兵避无可避,在这箭雨之下死伤无数。
林思柳帅军自那定军山上直冲而下,三千骑兵携卷风雷之势杀到广静城外,势如破竹。抛却地形因素,骑兵对敌本就强于步卒,以马代步冲阵,威势犹胜江河倾城。然而交州多密林,对骑兵起势有天然的阻碍,纵使北族铁骑来此面对这崇山峻岭也是束手无策,林思柳自知兵力不胜,若是强行守城一来不得骑兵之势,二来地处山脚无地利之优,索性于那定军山上扎营驻军,既可隐匿行踪,又取高处冲阵之势。下山之时,三军列阵如狼似虎,抢得先机。两军尚未短兵相接,少年将军身后三千骑兵已然侧目。
少年将才,这般如是。
只见那位于两军阵前的中年儒生见此一笑,脸上苍白更甚。
一道白刃猛地自其胸前穿出,刘晖当即喷出一口鲜血。
“晋王殿下舍生取义,黄某人佩服之至。”
黄角声音嘶哑,语气视死如归。
刘晖背对着将军,脸上终于涌上一丝绯色,含血而笑道:“你我二人不过互相成全,如此这般,岂不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