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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诸法无我(二)

    “先生到这在这魁星楼来已有几年了?”

    文良道:“整整十年。”

    秦王殷峰扭头看向窗外,轻声说道:“本王出身交州世家,祖上三代为官,倒也不是什么朝廷重臣,都是偏居一隅,在那大梁治下残喘的前朝官吏。时年十八年纪,本王与那在昭明寺外靠僧人施舍斋饭为生的先帝结识,收他入府,我与他同样年纪,那时本王怎知他会是那已亡的大汉王朝宗亲?只晓得这个衣不蔽体却满口大义,食不果腹还要分食他人的小乞儿心比天高。先帝那时最忌讳别人说我家三代都是那亡国奴,叛国贼。每每听到都要与人手脚相争斗出个高下。可到最后还不是得本王带人去给他收场?”

    想到这些个往事,殷峰笑了笑,但很快便恢复了神色:“直到那日他刘氏宗亲起兵反梁,他叔叔刘表兵败之后上下千人尽数被斩首市槽,先帝欲投井而死,被府上的侍卫拦下,我才知晓他是那前汉唐王庶子,大梁篡权,唐王一家老小被尽数收押斩首,他才生下就被奶娘抱出王府改名换姓,吃了十几年的百家饭。如今天下有谁会晓得那平生志在兴复大汉的先帝也曾这般寄人篱下,苟且偷生?”

    殷峰坐下继续说道:“二十年前本王起兵延城,不过是那少年意气,披肝沥胆之举。就在那延城之下,本王曾与先帝言:君为证,我以此身为锋刃,踏杀中原三千里,要与天争这大汉八百年国运。”

    “在此之后天下云集响应,南里渡一役,时芜州牧李灰亲自帅兵待我军半渡而击,楚将军领兵三千以躯体为浮桥横跨祁江助大军渡江,战后这三千将士过半数尸骨无存,当朝史官提笔,半字不提楚瑜之名。后白将军分兵入西域,澹台将军随王爷北入芜州。江安城一役,三军战士死伤十万数,两年间祁江水不去血腥气,至今坊间可掘当年白骨。”

    殷峰语气平静,吐字极轻,却难掩字里行间的滔天巨浪。

    “我何曾没想过,只为当年一诺,本王一手促成这天下多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军中有白马,踏漠饮血河,这中原西部军镇重城,哪一座不是拿千万白骨堆积起来?新汉建立,先帝借朝中大臣所言,设计罢我兵权。他心知本王无那争权之意,本王也心知这世道无争才是立世之本。空置一个一字王号在这,一来名号在这,让那朝中人不敢造次,算是一报当年复国之恩,二来无非是想让本王世代在这魁星楼安度,远离那朝堂之争。先帝厚恩本王无以为报,可这十年过去,那数十万将士尚且尸骨未寒,本王又怎能在这魁星楼中睡得安稳?”

    “我早先与子安说过,这世道不比当年,可该是如何还得是如何,就算没了我殷某人,秦王之位也不会因此空置。老子本就早该死在那战场之上,本王一直觉得老天让我活下来的原因有二,一是那当年延城兵变后寻到我这走失的二子子安,二便是在新汉巍巍将倾之时再扶上一把,不说如当年一般为刃踏杀三千里,只求再续这八百年大汉国祚不亡。”

    殷峰转头看先文良,轻声说道:“若是文先生所谋这八百年大汉不亡,殷某人不妨再为友人披肝沥胆,走一遭那阎王大殿。”

    文良沉默半晌,低头不语。

    整整一刻钟后,这位曾被先帝亲言封为“谋圣”的青衣男子将那刀收归入鞘,缓缓抬头说道:“文某自当竭力而为。”

    ……

    冬日江寒,青衣先生难得出楼,与那秦王并肩行在江堤之上。

    年前年后各出一次魁星楼来,也算是青衣先生这些年来不成文的规矩了。

    “听说世子殿下身份暴露,如今天下皆知秦王世子出了徐州。明眼人都看得出,本该是不问世事的秦王殿下如今算是正式入了朝局,想必王爷在这魁星楼的清闲日子也没多久了。”

    殷峰叹道:“子安身份暴露,也不知现今如何。”

    文良说道:“周全才传来消息,那位南平王在大元评揭榜第二日便主动找上身在夜阑的世子殿下,意欲在那鹿鸣山上截杀殿下,虽说此事无疾而终,可南平王刘瑾欲杀世子殿下之心昭然若揭。想来日后世子殿下在那交州行事也会多有不便之处。”

    “有周全和月儿在,刘瑾要杀子安并不容易。只是不知此番身份暴露,他可还能否走到凉州。”

    “凉州?”

    文良想起先前秦王曾将一枚兵符交给周全送出魁星楼,于是问道:“王爷留给世子殿下的是那三千西凉铁骑?”

    “正是。”

    文良肃然,抬起头遥望远方。

    二人走走停停,来到一山脚处,山名栖霞,位于泰安城北。每至秋日黄昏,这山中红枫映晚霞,如朝阳烈火,待晚霞散去,山中枫叶红火依旧,倒是将这霞景融入山中,远远看去让人心生澎湃。

    栖霞山中有一座古寺名为大观,才过年关,寺庙中香火旺盛,来往香客络绎不绝。当下殷峰与文良二人挑了条落叶满地的山道,才走出百步,便从那枯枝之间隐隐能见得大观寺的轮廓样貌,以及那自寺庙中升腾起的浓浓烟火。

    殷峰看着那门槛都要被踏破的寺庙大门,笑道:“每年年初这大观寺都得收不少的香火钱,这泰安城中好些富商除夕夜里提前两三个时辰赶到山上,就为了在这庙里烧下这新年里的头柱香火,听说去年在寺中为了这头柱香有人出了三千两银子的天价,算起来抵得上平头百姓几辈子的开销了。这般盛景每年都要持续到十五之后,我们今日来的似乎不是时候。”

    时常没个正经的青衣先生笑道:“王爷一亮身份,谁不得乖乖让条道出来?”

    殷峰摇了摇头道:“咱们不求那头香,便等人少些进去就是。”

    眼看着将近黄昏,这青石板铺就而成的山道上香客依旧不见减少。久站体累的青衣先生寻了一处干净地方坐下等待。

    “我记得这家寺院的主持说过,这凡事讲究一个心诚则灵,烧不烧香都在其次。先生你说那些赶头香的人该有几分诚心向佛?”

    文良笑道:“那老住持不也是为了骗王爷兜里的几两银子不是?”

    这时只见那寺庙中走出一位唇红齿白的小和尚,在那寺庙门口四下张望了一番,最后看向了殷峰二人所在的方向,遂快步向着二人走来。

    “这位施主可是秦王殿下?”

    殷峰道:“正是。”

    小和尚双手合十,侧身一步道:“住持有请二位入寺。”

    二人遂与那小和尚一同入寺,三人走侧门而入,此处平时是给寺内僧人进出之用,也就没什么香客来往。三人穿过偏门,直接到达寺庙钟楼处,此处供奉佛教地藏王菩萨,向前便是那天王大殿。三人并未在此多做停留,顺着鼓楼一侧的回廊左行至偏殿,在此处能见得大雄宝殿前的鼎盛香火。

    殷峰驻足观望了片刻,遂与那小和尚从大雄宝殿旁经过,一同前去那藏经阁。

    藏经阁前一位身着灰白布衣的老和尚正站在台阶下,右手中握着一串佛珠,左手合在胸前。

    老和尚略有驼背,加之本就不算魁梧的身材,也就愈发显得矮小,其半张面孔都隐没在白胡须之中,须眉长垂至双颊,双眼微闭,已是有了些许垂暮之意。

    殷峰走到老和尚面前,那老和尚抬起双眼,双手合十道:“拜见秦王殿下。”

    殷峰也拜道:“云寂师父。”

    礼罢殷峰转身指着身后的青衣男子说道:“这位便是辅仁先生。”

    文良拜会。

    三人遂进藏经阁中一处书房坐定。法号云寂的主持亲手泡茶,片刻后茶香馥郁满室,文良笑道:“是这徐州的春茶。”

    殷峰从袖中取出一副用黄纸包裹的金丝楠木镇尺,前后各书“诸行无常”“诸法无我”八个大字。

    “王府里想来没什么俗物能入得了云寂师父的眼。殷某特意找人到蜀州寻来这金丝楠木,擅作主张,做了这一对镇尺,还望云寂师父笑纳。”

    老和尚老态龙钟地坐在原地没有说话,殷峰沉默了片刻继续说道:“就当做是报答当年云寂师父救下子仁的恩情,以及这些年来对子仁的照料。”

    老和尚抬眼看了一眼那对镇尺,随即问道:“子安近来可好?”

    殷峰道:“已经去了交州,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了。”

    老和尚的声音低沉,又道:“王爷已经很久没来大观寺了,去年这栖霞山中枫叶最甚,入秋时候日夜得见霞光不止,王爷没能见到算是一大憾事。”

    殷峰笑了笑道:“子仁代本王得见此番绝景,也就无所谓遗憾了。话说回来,本王来时吩咐了府上的工匠年后到这大观寺来为几座大殿修葺一番,想必十五过去便会前来,届时多有叨扰,还请云寂师父见谅。”

    老和尚点了点头道:“王爷还是来见子仁一眼便走?”

    “本王直言,其实此行还有一事要拜托云寂师父。”

    殷峰双手交叠,似是在斟酌如何开口,片刻后终于道:“子安此番远行,要至西北凉州地界,听说云寂师父年后要起身前往西域大漠求取真经,此行山高水长,本王不敢强取因缘之说,只是希望云寂师父日后若是见得我那不成器的二子子安,能如当年那般多多照拂一些。”

    云寂和尚听罢说道:“世子殿下前去凉州千万里之遥,此间凶险不比当年。”

    殷峰拜道:“云寂师父自有计较,本王就不多言了。”

    云寂和尚叹道:“此间缘分所在,冥冥之中自有安排,王爷也知强求不来。”

    “是了。”殷峰点了点头起身说道。

    “那就不打扰大师修习了,本王去见过子仁便回,告辞。”

    随即殷峰看向站在一旁那位先前引路的小和尚道:“劳烦小师傅带我前去。”

    那位小和尚愣了一下,看向一旁的云寂和尚。

    老和尚点了点头道:“带这位施主去见你无空师叔。”

    小和尚恍然。

    ……

    当年延城兵变,秦王二子逃出城去,二子殷子安随蓟北轩弟子陈九流落江湖,四处逃避追杀。而长子殷子仁则在逃亡路上被山匪所劫,幸被当时途经此处的云寂和尚救下,从此落发为僧,这些年来一直身在大观寺中,许多年过去,当年云游四海的苦行僧人云寂如今已经成了寺院住持,而那位本该极尽人世荣华的秦王长子殷子仁如今却是那法号无空的寺中和尚。

    当殷峰从那窗口窥见屋中那头顶有一道显眼刀疤的和尚正在伏案苦读,便知道已经来到无空所在的寮房。

    与那引路的小僧道别,文良站在屋外等候,殷峰则一人走入无空的房中,

    屋内仅有一木床一案几,桌案上是那小和尚先前到藏经阁中借出的几本经书,以及笔墨纸砚等寻常物件。屋内四方墙壁泛黄,想来已是有些年头。在那窗台上摆有一盒寺内常见的熏香,是为压住这屋中潮气异味。

    无空头顶的疤痕正是当年落入山匪手中遗留下的刀疤,当下殷峰走入屋中,那光溜溜的脑袋上的一道疤痕倒显得格外惹眼。

    无空和尚见到来者连忙起身拜会,殷峰也不拘泥于礼法,径直坐到那床边,无空随即坐回原位、

    “你我应该是见过的。”殷峰率先开口道。

    无空淡然点头道:“前些年与施主有过一面之缘。”

    “你可知我是何人?”

    无空细细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人,摇了摇头道:“不知。”

    殷峰欲言又止,片刻后道:“我听住持说你在这寺中已有十年了。”

    “是的。”

    “十年诵经礼佛,岂不枯燥?”

    无空说道:“佛见众生相,礼佛即观心,见佛见众生,不会觉着枯燥。”

    殷峰对此并不上心,复而问道:“你可想念家里人?”

    无空低头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两年前贫僧在尘世中的弟弟曾到寺中看望过一回,在此之后便无所挂念了。”

    子安吗……

    殷峰笑道:“你怎知他是你弟弟?他说与你的?”

    无空也笑道:“寺里师兄弟都说我二人长相相似,只是贫僧头顶留有旧伤,不比我那弟弟来的俊俏。”

    “何时的事?”

    无空想了想道:“约莫是前年清明前后的事了。”

    殷峰点了点头,正是殷子安偷跑去西岩山的那回。却不知这小子还曾来到这大观寺中见过子仁。

    “若有机会,我再带他来寺中见你一回。”

    无空略显惊讶道:“施主认识我那弟弟?”

    殷峰略显无奈地点了点头,说道:“你看我与你那弟弟又有几分相像?”

    无空听罢又细细观察了一番眼前这位老人的长相,点点头道:“是有几分相像、”

    说罢法号无空的小和尚猛然开悟,如遭重击一般怔在原地。

    殷峰双眼微红,盯着眼前的小僧缓缓说道:“我是他父亲。”

    ……

    这一日刚做完早课的和尚无空走到一旁正在桌前提笔的主持云寂身边,云寂手边正是昨日殷峰送的那对金丝楠镇尺。

    云寂说道:“做完早课去随你无定师兄清扫一下大殿前的香灰,昨夜天色暗下,你几个师弟没来得及清理。”

    无空回道:“弟子来时就已经清扫干净了。”

    说罢无空找了条木凳坐到云寂老和尚对面,缓缓说道:“昨日有两位香客找到了弟子。弟子与其中一人前些年见过一面,只是当时此人看着弟子一言不发,昨日一见,却是说了好多话。”

    “嗯……”

    无空继续说道:“弟子曾阅阿含心经,自悟无我一说,本以为万般空寂,可入无我之境,可为何昨日见了那二人,反倒不解这人世万千丝理。师父教我,何为寂灭?何为生死?何为无常?何为无我?”

    “这尘世浮华三千,你师父又不是那佛陀转世,如何为你开悟?”

    老和尚长叹一声,将手中佛珠放下说道:“万法随心,心之所往,是那天地诸法,万象更迭,却也是内心执着,强求因果。根深蒂固自存有我,若此间有我,内观破之。你不是困顿于无我之境,而是踌躇在尘世之念。”

    老和尚在纸上写下几字,嘴中念念有词。

    “不失思量,不计较于思量,不失本心,不执着于本心,通达无碍,无所留难……”

    通篇千字箴言,老和尚在这纸上落笔足足一个时辰有余。小僧坐直身子,面色肃然。

    老和尚笔下功成,将那对镇尺推到无空面前说道:“诸行无常,诸法无我。这对镇尺是他留给你的,你拿回房去好生保管。”

    此时的无空和尚却是没了动静,云寂和尚抬眼看去,只见那小和尚身边金光薄雾隐隐显现,竟是引得这大雄宝殿之中佛像声声震鸣。

    老僧坐在其对面低眉合目,面不改色。

    足足半个时辰过去,大殿之中金光渐渐消散,那小和尚这才缓缓睁眼看向对面迟暮的老人。双手合十,起身拜道:

    “师父,我入守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