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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黄河

    “神剑军刀佛杖,青山白发红妆。

    湖间执笔判阴阳,笑看沉云浊浪。

    鬼帝妖君魔将,狂雷定海玄霜。

    塞上煮酒饮天罡,不见明尊金帐。”

    有着【武林第一传奇】之称的诸葛阴阳,不但是【西江月】上的【湖间执笔判阴阳】,更是这一阕广为流传的【西江月】的作者。

    唯一令人感到意外的是,这位传说中的诸葛先生,居然是一个年仅三十六岁的女子,而且平日里竟是一副貌不惊人的道姑形貌?

    这一点,若非有江浊浪和小雨的确认,南宫珏说什么也不敢相信。

    渐渐地,他不禁回想起了好几桩往事:

    当日在庐州城外的客栈里,【太湖鬼门】原本要拿来竞拍的黄山浮丘峰上李九四的藏宝,其消息来源,正是出自这位诸葛先生之口。

    甚至连少保大人临终前曾留下半部没来得及写完的【反掌录】,追本溯源,也是由这位诸葛先生传出的消息

    ——关于这一点,最开始是在湖州城外【夺情公子】谢王孙的口中得知,然后在刚刚落幕的天香阁武林大会上,也得到了群雄一致的确认。

    以此观之,那个道姑多半并未说谎,这位【西江月】上的诸葛先生,的确是一个靠卖消息赚钱的生意人。

    而她这些年来所赚到的钱,全都用来接济老家的那个山村了……

    对此,南宫珏虽然觉得合情合理,但却无从分辨这位诸葛先生究竟是正是邪、是敌是友。

    要不是她透出的关于【反掌录】的传言,江浊浪这一路行来,少说能够免去一大半的麻烦,可谓是搅起江湖上这场滔天巨浪的幕后之人,自然是敌非友。

    可她如今主动现身,告知六路人马要来对付众人的消息,又像是有心庇护,亦或是江浊浪说的她心中尚存“侠义”二字。

    或许,她的目的其实很简单,仅仅是要多赚江浊浪身上的三千余两银子。

    南宫珏没有多想,立刻收回思绪

    ——因为他已经顾不上思索那位诸葛先生的用意了。

    此刻摆在眼前的难题,是来自东瀛、暹罗、高丽、南疆、镇抚司和临汾驻军这六路人马!

    己方四人要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这六路人马?

    望着眼前滚滚东流的黄河水,南宫珏全无头绪。

    话说为了躲避后方镇抚司和洛阳城公差的追捕,在诸葛阴阳离开之后,一行人已立刻动身,在码头租了一条货船,将马车一并载上径直渡河。

    而今船至江心,比起南宫珏的焦急和忧虑,同行的其他三人却仿佛一点也不在意。

    江浊浪并没有踏上货船甲板,依然在马车车厢里面,什么话都没说,也没有人知道这位江三公子心里究竟在盘算什么。

    而身上缠着绷带、贴着膏药的小雨,则是好整以暇地倚在船舷处,悠闲地观望着宽阔的河面。

    这个疑似白云剑派门下、【神剑】传人的神秘女子,全然没将即将到来凶险放在眼里,南宫珏对此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因为他知道,就算是天塌下来,这个自称“小雨”的女子也不会放在眼里

    ——她早就已经做好准备,随时都可以去死。

    至于开欣,则是满脸的兴奋和激动。

    她不但第一次看见了黄河,而且此刻正在乘坐一条大船横渡黄河。

    望着红日下那辽阔如海的河面,荤黄如浆的河水在苍劲的河风中卷起波涛,兀自起伏不休,她不禁想起一句自己背过的唐诗,兴奋地吟诵道:

    “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

    伴随着她稚嫩的声音落处,忽听船上马车中琴弦铮铮作响,江浊浪已轻奏琵琶,于旋律声中用他那虚弱的声音念道:

    “天风吹我渡黄河,鼓枻中流发棹歌。

    昨夜一番甘雨降,鱼龙无数沐恩波。”

    听到这首诗,开欣思索半晌,忍不住问道:“三叔,这是爷爷写的诗吗?”

    车厢里的江浊浪回答说道:“正是……这是爷爷当年渡黄河……前往汴梁城时写的……”

    开欣“哦”了一声,急忙认真回想,尝试要背诵下来,但是很快又沉醉于眼前这浩荡的景色。

    听到这一病一少居然还有心情吟诗,南宫珏难免有些惊讶和不解。

    可是再看到船下这条流淌了数千乃至上万年的中原大河,身在江风涛声之中,他的焦虑似乎也随之而去,有一种天高云淡的空灵。

    于是南宫珏紧随其后,也朗声念道: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马车里江浊浪的琵琶声不停,继续替他伴奏,响起慷慨激昂的弦音。

    然而贺梅子这首词的后半阙,却是写报国无门的苍凉和悲壮,琴声也渐渐变得低沉,化作悲音。

    凄楚的旋律中,南宫珏已念完了这首词:

    “……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谁知不等悲音散尽,忽听船舷边传来一阵“咚咚”声响,竟是小雨伸手扣响船舷,也开口念道:

    “满月临弓影,连星入剑端。

    不学燕丹客,徒歌易水寒!”

    她的声音并不如何响亮,也没有念出诗句中本该有的那股激昂,反而带着一丝不屑。

    南宫珏顿时一怔。

    不学燕丹客,徒歌易水寒?

    是啊,昔日那位荆轲倘若当真有天下无敌的剑法,又怎会在三步之内杀不掉一个秦皇,只能在易水之畔留下一曲千古悲歌?

    同样的道理,若是自己足够强大,或者是有【西江月】上那一十八位高手的实力,莫说是六路人马,就算来的是六十路人马,又有何妨?

    但他嘴上自然不肯服输,当即扬声念道: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

    男儿到死心如铁,千乘万骑尽烟尘!”

    琴音诗句,一股豪气油然生出,在奔腾的黄河之上冲天而起,已在不知不觉中将他的忧虑一扫而空。

    一个行将就木的废人,一个不谙世事的女童,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他们都不怕,自己身为堂堂男子汉,有什么好怕的?

    南宫珏已不再犹豫。

    前路再如何凶险艰难,战到最后一刻便是,大不了就是一死!

    尽人事,听天命

    ——有些事只要去做了,成败得失其实并不重要。

    或许,这也是自己这位只剩十天半月性命的雇主,依然要坚持北上出关的原因……

    渐渐地,众人所乘货船破浪而行,马上就要抵达黄河北岸的渡口。

    然而本该人来船往的渡口,此时竟格外冷清,隐隐呈现出一片肃杀之意。

    南宫珏心中一凛,举目望去,才发现空荡荡的渡口处,此时居然只剩下一个人。

    那是一个身披宽大东瀛武士服、脚踏一双高厚木屐的中年男子,留着一头古怪甚至有些可笑的发型。他的腰间斜插着一长一短两柄倭刀,此时长刀已经出鞘,用双手握定稳稳竖在身前,孤身静立于码头伸向河面的堤坝之上。

    显然,对方摆出的这个架势,就是在告诉江浊浪一行人,要想下船登岸,必须要先过拦在堤坝上的他这一关。

    这是一个挑战

    ——是这个来自东瀛的高手,孤身一人向船上众人发起的挑战!

    南宫珏已准备应战。

    既然对方是孤身一人等候于此,基于学武之人最基本的尊严,当然要给对方一个一对一公平较量的机会。

    而这一战,显然不可能让马车里重伤垂死的江浊浪出手,浑身是伤的小雨,似乎也不太合适。

    所以南宫珏义无反顾。

    转眼之间,船已靠岸。

    但因为堤坝上这个东瀛人带来的压迫感,几名船工虽不明所以,但惊骇之中,竟不敢用绳索将货船系上堤坝上的石墩,更不敢放下登岸的踏板,只能让货船在堤坝附近来回飘荡。

    南宫珏当即飞身下船,稳稳落在狭长的堤坝上,按剑走向前方那个东瀛人,随时准备拔剑。

    持刀在手的东瀛人纹丝不动,漠视南宫珏的逼近,口中则用撇脚的汉语说道:“酒井一真,中条一刀流!”

    南宫珏听说过这个名字

    ——之前诸葛阴阳曾说,此番东瀛一路总共来了七十多人,乃是以【中条一刀流】的星野千泉和酒井一真等高手为首,另外还有一个东瀛四大高手之一、【甲贺忍术】的城田隐川。

    而眼前这个【中条一刀流】的酒井一真,居然选择了孤身等候在此叫阵,不管怎么说,至少是一条值得敬重的汉子。

    南宫珏不敢轻视,当即模仿对方的句式,说道:“南宫珏,中原武林!”

    酒井一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双手紧握长长的倭刀,仿佛是一尊从上古时期便已矗立在堤坝上的石像。

    南宫珏也不废话,继续举步逼近,但很快就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恍惚中,他似乎看见了对方接下来将会攻出的一刀

    ————那将会是近乎完美的一刀,不存在丝毫瑕疵,也不存在任何破绽!

    他立刻想起之前路途上劈断两匹奔马、劈向自己和劈向马车车厢的三刀。

    若非已经见过三次,南宫珏说什么也不敢相信世间竟有如此完美的一刀。

    而这,就是所谓的【中条一刀流】?

    南宫珏当即停下脚步,紧握鞘中之剑和对面的酒井一真隔空对峙。

    显然,对方蓄势待发的这一刀,其实和小雨指点自己的那招【拔剑式】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剑一出鞘,便要杀人。若非必要,何必出鞘?

    同样的道理,对方接下来的这一刀,要么不出刀,要么就是近乎完美的绝杀一刀。

    也就是说,双方这一战,只能是一招判生死!

    自己的【拔剑式】,能够胜过对方出手的那一刀吗?

    南宫珏没有把握,只能继续在狭窄的堤坝上静立,和对面的酒井一真僵持。

    他们都在等待对方先一步露出破绽。

    然而,对于先一步占据地利的酒井一真而言,耐心和毅力,本就是他的长处,而且是【中条一刀流】的入门基本功。

    他早就已经习惯了等待,守得住每一个黑夜的那种近乎绝望的孤独和寂寞。

    不过片刻,南宫珏额上已有冷汗浸出。

    不料就在这时,小雨的声音突然从南宫珏身后传来,问道:“我之前那一剑,你看清楚了吗?”

    全神贯注的南宫珏不禁一愣。

    她问的是哪一剑?

    是她之前连人带剑从车窗中激射而出,将一刀劈向马车的倭寇分成七八块残尸的那一剑?

    南宫珏惊疑之际,小雨的声音已叹了口气,笑道:“算了,我再给你示范一次,看仔细了。”

    话音落处,小雨已经落上堤坝,从南宫珏的侧面经过,漫不经心地走向对面的酒井一真。

    伴随着小雨这一入场,南宫珏的压力顿时消失,不由地后退两步,缓缓喘息

    ——既然小雨已经接过了这一战,自然用不着他再插手。

    毕竟,南宫珏也没有把握……

    而对面持刀站定的酒井一真,身形动作依然没有丝毫变化。

    他所有的精气神,早已全部灌注在即将出手的这一刀之上,无论对手是谁,他这一刀都不会变。

    小雨继续沿着堤坝前行。

    虽然她脸上的神情很轻松,可是她脚下轻松的步履,也逐渐开始变得缓慢。

    终于,她在酒井一真的七步开外停下

    ——她知道,只要再往前踏上一步,就会进到对方这一刀的攻击范围。

    对面的酒井一真虽然还是没动,但天地间弥漫的杀气明显变得厚重起来。

    小雨静立片刻,突然再次向前踏上一步。

    酒井一真瞳孔疾速收缩,眼神中已有杀气溢出!

    但是他并没有攻出这一刀

    ——因为他突然发现,若是此时出刀,自己并没有把握击杀这个女子!

    没有十足把握,他绝不轻易出刀。

    一时间,酒井一真身形不动,整个人已平平往后挪开两尺,依然维持着双方之间的七步距离,手中倭刀蓄势待发。

    接着,小雨再进一步,酒井一真再次后移,还是没有出手,也没有露出破绽。

    看到对方这一反应,小雨也不禁皱了皱眉。

    这显然是一个难缠的对手。

    于是她没有继续前进,而是取下背后那柄长剑,缓缓解开包裹剑身的青布。

    “唰——”

    剑已出鞘,却只有半截剑身,在靠近剑柄处刻着“天长地久”四个字。

    酒井一真还在坚持,但头上已有大颗汗珠滚落。

    小雨突然抬手,将自己的剑鞘朝对方扔了过去。

    “啪——”

    飞出剑鞘轻轻打在酒井一真左肩,然后掉落在堤坝上。

    可是酒井一真居然没有任何反应,继续保持着双手握刀的架势,不敢有一丝一毫动弹

    ——他的直觉告诉他,只要露出一丝破绽,这个年轻女子马上就能击杀自己!

    这一点,酒井一真很确定。

    但是紧接着,他已经不能不动了

    ——小雨微微转动手中断剑,半截剑身折射偏西的日光,正好射向酒井一真的双眼。

    他的眼前顿时出现刹那间的迷离。

    不好!

    酒井一真知道自己破绽已露出,对方也将趁机出手。

    最后一刻,这位来自东瀛【中条一刀流】的高手没有选择退却,而是守住了一个东瀛武士的尊严,径直踏上一步,向对面的小雨全力劈出这蓄势待发的一刀!

    只可惜他这一刀还没来得及真正劈出,小雨已连人带剑向前激射,整个人仿佛都化作了一柄利剑,直冲到他面前,然后透体而过。

    “嗤——”

    小雨的身形重新出现,持剑站立于酒井一真的身后。

    而酒井一真的身体当场从中裂开,化作数块碎尸向四面散落,连同手里的倭刀一柄掉进江中,在荤黄的河水里渲染出一片片血花。

    小雨回头望向南宫珏,说道:“这一招,叫【冲剑式】。”

    【拔剑式】,【亮剑式】,【冲剑式】。

    这已经是小雨教给南宫珏的第三招了。

    南宫珏心中默记,沉声说道:“再有敌人,我来!”

    因为他清楚地看见,小雨肩头和膝盖处包裹的纱布下,又有新的鲜血渗出。

    小雨却不以为意,捡起剑鞘收回断剑,笑道:“后面还有那么多敌人,还怕没你打的?”

    南宫珏沉默不语

    ——小雨说的没错,对于东瀛、暹罗、高丽、南疆、镇抚司和临汾驻军六路人马而言,这才仅仅只是一个【中条一刀流】的酒井一真而已。

    他已准备放手一搏,大战一场。

    谁知就在这时,江浊浪虚弱的声音突然从货船上传来,说道:“上船……我们回去……”

    回去?

    不仅是南宫珏,就连小雨都是一愣。

    她当即问道:“怎么,江老板这次居然害怕了?”

    显然,小雨只是单纯地想打架、想杀人。

    在她看来,哪里的敌人多,就往哪里去

    ——一直到最后打不过了、杀不动了,死就完了。

    江浊浪似乎明白她的想法,在马车中苦笑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多活几日,多杀几个……不是更划算么?”

    小雨略一沉吟,当即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