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而易见,来者不善。
江管家并没有回答。
青衣老人踏上几步,再次逼问道:“是你想出六百两银子,雇宫某人这根金鞭护送你二人北上出关?”
蒙天铿没有猜错,眼前这个青衣老人,果然便是被称为【杀神一鞭】的宫老先生,也是江管家今夜约的四个人之一
——而且还是要价六百两银子的那位。
但这位宫老先生,为何却是满脸的杀气?
江管家还是没有理他,反而微微低头,连目光也不投向他。
一旁的蒙天铿急忙出来打圆场,笑道:“既然宫老先生和我们一样,也是来谈生意的,那么……嘿嘿,该讲的规矩还是得讲,大家万事好商量。”
说罢,他立刻向夜宵摊那小老头吩咐道:“老板,给这位老先生也煮一碗馄饨,不要肉馅只要皮的那种。”
不料灶台旁的小老头还没来得及应允,宫老先生突然大喝一声,向那江管家厉声质问道:“你是聋了还是哑了?”
他这一问用上了内力,话音一出,顿时震得在场众人耳中嗡嗡作响。那小女孩毕竟年幼,受此惊吓,更是当场“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江管家不禁眉心微蹙,急忙将那小女孩抱在怀中轻哄,用有气无力的声音缓缓说道:“在下花钱雇人,本是你情我愿的一桩买卖……阁下若不愿接,大可不必前来……”
说着,他又柔声低哄几句,才让那小女孩勉强止住了哭。随后他终于缓缓抬眼,平静地望向眼前这位宫老先生,淡淡说道:“久闻【杀神一鞭】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素来最守规矩……否则在下也不会许诺重金,去请一位归隐多年的老人出山……谁知今夜一见……”
不料宫老先生不等他把话说完,已仰天大笑起来,立刻便把江管家的声音彻底掩盖下去。
伴随着他笑声中的内力汹涌而出,隐隐间竟有地动山摇之势,直震得夜宵摊旁边那颗大槐树树叶纷纷落下,犹如下了一场叶雨。
那小女孩本已止住了哭,又听到这惊天动地的笑声,直吓得掩住耳朵,摇头喊叫。忽听旁边桌上的南宫珏也运上功力,扬声质问道:“阁下既是成名前辈,怎能在一个小女孩面前恃强凌弱?”
这话一出,宫老先生这才停止大笑,转头瞥了南宫珏一眼,不屑地问道:“恃强凌弱?小子,你可知这二人是谁?”
南宫珏毫不示弱,争锋相对道:“我只知道这二人是花钱请我的雇主。其他的事,我一点也不敢兴趣。”
宫老先生当即一笑,目光重新落在江管家和他身旁的小女孩身上,沉声说道:“若是老夫告诉你,这二人的真实身份,乃是朝廷钦犯,你可还敢接这笔买卖?”
南宫珏和蒙天铿二人顿时一愣,齐齐望向江管家。
江管家却不动声色,只是低声安抚着怀中的小女孩,时不时轻咳几声。
蒙天铿急忙问道:“宫老先生,江管家,这……这可万万开不得玩笑!”
只听那宫老先生已缓缓说道:“当朝少保叛国谋逆,新皇已经颁下圣旨,以【诛杀国贼】之名灭其满门,诛其三族!
今日一早,京城镇抚司石总指挥的人便已抵达钱塘,率众将国贼钱塘故居中的家眷二十七人当场诛杀。谁知最后清点人数,却独独少了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正是国贼的嫡亲孙女……”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已锁定在那小女孩身上,冷笑道:“……不料钱塘知县韩文渊,与国贼家眷狼狈为奸,竟想行狸猫换太子之举,用自家的小女儿替那国贼孙女顶罪。哼,若非镇抚司的安统领机警,险些便要被他蒙混过关!”
那位江管家还是没有回答。既未承认,也未否认
——但事情显然已经很清楚了。
蒙天铿不禁颤声问道:“这位老板,你二人当真是……少保大人的家眷?”
宫老先生立刻纠正道:“哪还有什么少保大人?分明是叛国谋逆的国贼!圣旨既下,难道你想抗旨不成?”
蒙天铿顿时一阵哆嗦,再不敢言语。反倒是南宫珏迟疑着说道:“久闻少保大人铁骨丹心,刚正不阿。纵是此番获罪问斩,家中亦无半分余财,百姓多有冤之……
况且少保大人即便真是那十恶不赦之辈,这位小姑娘不过才四五岁年纪,能有什么罪孽?就算圣旨是要灭满门、诛三族,我辈侠义中人,又怎能对一个小女孩赶尽杀绝?”
却听宫老先生哈哈一笑,厉声说道:“家无余财?笑话!三年清知府,尚且十万雪花银!如今这二人一出手便是六百两银子,可见平日里贪的自然不少!”
听到这话,南宫珏也不禁语塞。但那江管家却迎上宫老先生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些银两皆是在下家产……与少保大人全无关系……”
宫老先生再次一笑,扬声喝道:“你到底还是承认了!”
话音落处,他已直接出手
——只见他腰间那条缠绕数圈的金色腰带,突然迎风解开,竟是一条丈许长的金鞭,宛如一条吞吐着信子的毒蛇,自行往那小女孩的脖子上卷去。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江管家已将先前盛装馄饨的那只空碗举起,轻轻送向翻卷而来的金鞭。金鞭鞭头碰上这只空碗,鞭上力道顿时提前爆发出来,“啪”的一声清响,当场便将空碗绞成碎片,朝四下激射飞出。
江管家急忙用衣袖遮住身旁那小女孩,自己的脸却被一块碎瓷片划破,在他削瘦的脸上留下一道寸许长的伤口,浸出黑色血渍。
但如此一来,宫老先生这一鞭的力道因为提前发出,再无余力的鞭身顿时往下垂落。
宫老先生微微一愣,似乎没料到对方能化解掉自己这一鞭,不禁冷哼一声。他伸手握住金鞭,发力往上一抖,整条金鞭已立刻复活,重新化作一条毒蛇,“嗖”的一声往上飞起。
江管家急忙将小女孩抱入怀中,在长凳上努力挪开尺许,这才躲开宫老先生向上挥起的第二鞭。
但面前一张方桌却已在这一鞭之下,从中裂成两半。
那小女孩在江管家的怀中再次垂泪,低声泣道:“三叔,我……我不想玩了,我想回家……”
百忙中江管家只得轻声安抚,说道:“这位老爷爷只是……只是想和你玩……”
话刚说到一半,他整个人已低头猛咳起来。也不知是方才这一躲避引发了伤病,还是被宫老先生金鞭上的劲道所伤。
眼见对方虽然先后两次避开自己的金鞭,却已是额上见汗,猛咳不止,分明已经用尽全力,穷途末路了。宫老先生冷笑一声,正要发力将半空中的金鞭往下抽落,不料一旁的南宫珏突然欺身而上,用双手抓住他的金鞭鞭身,冷冷说道:“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算什么英雄好汉?还请前辈手下留情!”
宫老先生满脸不屑地一笑,手中微一发力,金鞭便已从南宫珏的双掌之间抽出,在他掌心擦出两道通红的血痕。
不料南宫珏甚是倔强,金鞭刚一脱手,他立刻向前冲出几步,将半空中这条金鞭重新拽回掌中,还在自己的右臂上紧紧缠绕了数几圈,竟是说什么也不肯松手。
宫老先生见状,不禁沉声问道:“你真要找死?”
南宫珏咬牙握紧手中金鞭,冷冷说道:“南宫世家只有热血男儿,哪有贪生怕死之辈?”
听到这话,宫老先生顿时嘿嘿一笑,说道:“原来是南宫晴家里的晚辈……也罢,老夫今夜便留你一命,滚!”
话音落处,他将手中金鞭一抖,内力所至之处,南宫珏只觉胸口仿佛是一枚大铁锤狠狠击中,顿时眼前一黑,不由自主地松开手中金鞭。
与此同时,他整个人也随之往后飞出,便一只如断线的风筝,背心重重撞上那棵参天槐树,顷刻间又是一场叶雨萧萧落下。
宫老先生一招得手,不再理会那南宫珏,重新转向一旁的江管家和小女孩,抖动手中金鞭笑道:“你二人是自行了断,还是要老夫亲自动手?”
不料就在这时,突然有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从众人头顶上方传来,懒洋洋地骂道:“吵死了吵死了!你们一个个大半夜不睡觉,倒也罢了,如何还不让别人睡觉了?”
紧接着众人便觉眼前一亮,但见苍白的月色之下,漫天飘落的树叶中,依稀有一团红云从那颗参天槐树上翩翩落下,轻得如同棉花一般。定睛一看,分明是个身穿朱红色宫装的年轻女子
——伴随着她落地时的腰身扭转,朱红色的裙摆旋转挥洒之际,上面的金丝银线便在灯火光映照中,流转出夺目的光华,一时间竟让在场众人有些迷茫,不知眼前这女子究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是从那瑶池天宫跌落凡间的仙子?
只听这女子又开口说道:“算了算了,我在树上睡得好好的,被你们这一吵醒,倒是有些饿了……老板,给我也煮一碗馄饨吧!”
众人这才看清这女子的模样。
只见她约莫二十多岁年纪,两道细眉仿佛是春雨中淡青色的远山轮廓,一双睡意朦胧的眼睛里,却闪烁着犹如夜空中星辰般的亮光。高挺的鼻梁下,她右边嘴角处正挂着一丝慵懒的笑意,对应着右颊上那个浅浅的梨涡。
试问如此一个衣着华贵、貌若天仙的年轻女子,为何会要一颗槐树上面睡觉?
她又是谁? m..coma
在场众人惊疑之余,不禁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那蒙天铿要老练一些,率先回过神来,试探着问道:“姑娘要的馄饨,可是只要皮不要馅,也不放油盐酱醋的那一种?”
谁知那女子立刻瞪了他一眼,徉怒道:“瞎说!”
随后她转头看向灶台旁的小老头,嫣然笑道:“我的馄饨当然要有馅,而且必须是馅大肉足的那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