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阳里北十来里处,有发源于太行内的安阳水自西向东汇入永济渠,冲洗得河渠骤然宽阔,形成四周围一片片池沼,密布着芦苇丛。
在河东岸一片较大的池沼内,停泊着七八十艘中、小型商运货船,此时朱友宁便站在一艘船头甲板上,望着一些中等商船的桅杆,满是眼馋之色。
“王先生,河北有黄河、滹沱河、拒马水、漳水、永济渠,且叉道密布,若某打造中、小型战船为编队,是否可纵横河北?”
王汀微笑道:“河道仅有转运行军之便利,要依仗水师攻城掠地却有所不足,还要看季节,夏秋则好,冬春河道水位下降,且易封冻。河北一马平川之地,还是要以步、骑为主力,辅以水师则恰如其分。”
“王先生高见啊!看来是某太贪心了!”
“也不尽然,将卫州宋氏笼络,何愁将来无战船可用?只是无需操之过急。”
朱友宁也是如此想法,其实主要是带王汀出来熟悉一下,另外商量商量,也好确认。
二人正闲聊着,远处一阵马蹄声响,慕容归带着几名士兵过来了,这家伙现在升了十将,专责帐前传令兵之事。而亲卫队队头,朱友宁打算给非军正规军出身的宋绍元、卫轸先历练。
“禀报都将!有昌乐捷报!”
慕容归下马一路小跑,手持军报到池岸边,见有长长的栈板搭着船舷,直接就冲了上去,结果栈板一阵晃动,这家伙一个立足不稳,惊呼一声翻倒在栈板上,直往水中掉去。
“噗嗵”一声,水花四溅,惊得芦苇丛中水鸟扑腾而起。
“俺的娘咧……冻死了,快拉俺上来!”
慕容归倒是见机得快,半个身子掉进水中,双手却还扒着被固定的栈板边沿,后面几名亲兵目瞪口呆,听呼救才小心冀冀地步上栈板,将慕容归拉了上来。
王汀看了忍俊不禁,朱友宁也是哭笑不得,招手道:“先把军报呈上来,带他回去泡个热水澡,熬碗姜汤来喝,别感了风寒。”
慕容归倒垂着吊梢眉,哭丧着脸,脱下靴子倒出两筒水来,提在手上赤着脚,骂骂咧咧地回去了。
朱友宁拿着军报看了一遍,点点头大笑道:“战斗毫不意外,只是收获有点意外啊!”
“怎么说?”王汀接过军报,看完道:“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董志铉率五百骑行军迅速,晌午时分赶到乐氏庄院附近,先派斥候稍事侦察,发现庄院内饮烟袅袅,后厨正准备午膳,等到其外围守卫换防时发起袭击,顿时庄院内大乱。
里面的守卫正等着开饭,既没披甲,又没带武器,一时杀了个措不及防,战斗并不激烈,不到半个时辰就结束了。除了几十名军士趁乱冲进马厩,夺马突围跑掉,被俘者三百余人,斩首不过数十。
经点算缴获,得优良战马四百余匹,七千石军粮确实只剩下五千石,却有莘县李匡祚派人来运粮时,带来一万缗大钱,命王汀再购粮一万五千石,这等于得粮两万石,自是个意外之喜。
朱友宁随之与王汀下船,骑马返回,一路走一路盘算,自黎阳大伾山事件以来,前后一共收获约三万缗钱,以后扩军的军费开支也都有了,真是得感谢史獾儿、史彦璋、李承嗣。
下午申时,陆续有三都骑兵回来了,大概是马车不足,每骑带了一麻袋粮食回大营。朱友宁见此,将全部士兵与战马都派出去,人扛一包,马扛三包,一路接力式转运,到当天晚上,可算是全都运回了大营。
算算日子,这已耽误了七天之久,因刻意隐藏行踪,没途也没报备,这不符合节镇间使团往来的规距,再拖延下去,魏博帅府可要起疑了。
因此,次日一早,朱友宁遣军士携书信至内黄县衙通报一声,由其派信使上报魏州帅府。而大营的军士们,则将带回的粮食运到永济渠边装船。
还剩一小半军粮装不下,等到下午宋绍元、卫轸又带二十条船,两百宋氏商队护卫,以及粮食与货物的钱款一次带来交割,三万缗钱可装了上百口大箱子。
且又新增了三百俘虏,恰好可整编出两个指挥,朱友宁正式将麾下制胜都甲都、云骑四都、河东降卒三股来源成分,按“队”为单位全部打散混编。
命董志铉、李义炜为指挥副使,各领一个指挥,尽量简单化处理,其下二十个都头,四十个队正,要待名册重新编好上报,朱友宁按名册接见认人后才算是熟悉掌握部伍,目前还是将不知兵,兵不识将的状态。
这日是闰正月初一,朱友宁率部拔营,以一千余军士赶着三十驾马车直奔魏州州治元城。
大概是接到内黄县上报,途中魏博帅府派了人来确实护卫兵员人数与使团,并随之引路,到州治东南五里有马陵驿,在驿北三四里便是马陵,为战国时孙膑击败庞涓之地。
驿站门前的官道边,魏博衙内罗绍威带了牙兵打起仪仗,在此列队相迎,双方礼节性寒喧,只说些友好的场面话。
而一行人进了驿站内的贵客房,双方分宾主落坐,话题就会转虚为实。
王汀因初附,自甘低调不愿露面,仅周令稠、朱友宁坐于右侧,左侧则是魏博节度随军参谋范永禄,魏博节度押衙杨利言。
而东道主罗绍威独坐于主位,其人约十八九岁,头上折翅幞头下宽额长脸,白净的肤色显示可能是个宅男,其眼神老是瞟向范永禄,看上去举止沉稳,但却没多少阅历经验的样子。
朱友宁还暗暗注意到,罗绍威双手虎口与手掌,还有拇指内侧倒是有些硬茧,却没有一般老行伍手上硬茧的黄黑色,说明他练习过长短兵器与骑射,但显然练得不勤。
这片刻间,朱友宁注意到很多事情细节,却是老神在在,不露声色。
须臾,有两名年轻俏丽女婢端着托盘进来上茶,动作麻利轻快,随之低声屈膝道了个万福,裹着一股香风退去。
罗绍威适时左右抱拳一礼,微笑道:“呵呵……二位贵使远道而来,风尘尘仆仆,但请先用茶。这天色还早,某已带来家中厨子在驿中备下酒宴,也好为二位贵使接风洗尘。”
“甚好!衙内费心接待,某确实有些乏了。”
周令稠很有风度地抚须一笑,仅是微微欠身,礼节上便现出高下尊卑。
魏博只是魏博牙兵的魏博,与汴梁宣武镇无法相提并论,当年魏博牙兵因不满前节帅乐彦祯与乐从训父子,另推都将赵文弁为留后,但赵文弁不想与乐彦祯父子为敌,牙兵便杀了赵文弁,另推牙将罗弘信为帅。
罗弘信颇有手腕,很能顺应牙兵们的利益,至今在任已八年,但相比前任乐彦祯倾向于宣武,罗弘信侧只想中立。
见宣武使者还算给面子,罗绍威大为高兴,正要开口,一侧节度参谋范永禄却道:“听闻贵使途中在内黄县繁阳里逗留多日,却不知所为何事?”
“此事某正要讨个说法,魏博镇为河东兵马借道也就罢了,何故透露我使团行踪?以致使团连遭河东兵马伏击,损失惨重,伤亡无数,范参谋身为节帅幕僚,不知献策妥善安排,却明知故问,岂有此理?”
周令稠此言是路上与朱友宁反复推敲过的,范永禄一听,惊疑不定,老脸一阵涨红,强压下心中恼怒,只得尬笑着出声辩解。
“此事恐怕是周参军误解,大帅既准使者入境,又岂会做这等阳奉阴违之事,据某所知,河东李都使远在郓州,此事多半是其子李匡祚擅作主张,而周参军既能在此用茶,想必已击退伏击兵马,为何反倒问罪?”
这范永禄倒也不傻,不过言语没啥气势,要说这一路上的事,魏博完全不知绝无可能,但知之不详即可。
朱友宁忙出声道:“罗大帅磊落之人,也做不出此事,既然李匡祚要给某送个见面礼,某只好却之不恭了!”
“朱衙内能击退河东兵马,化险为夷,罗某深为佩服,容后可否与某谈谈具体详情?”
草!我特么也是衙内?朱友宁脑中闪现着《水浒传》里的高衙内,一时很反感别人这么称呼。
“衙内高看,自无不可!”
宾主气氛缓和,罗绍威又道:“那便好!某已在城内为使团寻到一处好宅院暂住,只是护卫军士有点多,可能住不下,若朱衙内不介意,可让军士进驻某的亲兵营地,当然选一毗邻处另驻一营亦可。”
嘿嘿……想从某的士兵口中套话吗?不过完全不给面子也不妥。
朱友宁微微一笑,显得心无介蒂,笑道:“这样吧,初来乍到无甚准备,今晚就有劳了,明日还是另行扎营。”
“如此……明日一早点卯上值之时,某亲自引二位贵使谒见!”
朱友宁一听,心知罗绍威此言之意,是要正式当着一众魏博军将的面接见,罗弘信这老狐狸是要借力打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