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次日,争斗就发生了。
朝会上,门下侍郎、同平章事王缙上表,奏称“两税法”、“公赋独立”、“量出为入”等制度有违祖制,乃引上天震怒,降下“天狗食日”异象,以为示警。
为息天怒,王缙请罢各项制度,恢复大唐的租庸调制。
两税法是已升任礼部郎中的杨炎,提出来的一项赋税改革制度。
唐朝初年,征收赋税实行租庸调制。
所谓“有田则有租,有身则有庸,有户则有调”。
这是以“人丁为本”的赋税制度。
到唐玄宗末年,户籍制度废弛,居民转移死亡,土地买卖,财产变化,久未调查,也未重新登记造册。
这时,均田制已遭到破坏。
但征税时,官府不管实际情况,只凭旧户籍向乡里按丁收税。
这才导致了安史之乱的爆发。
安史之乱后,户口削减,按丁收税已无法实行。
到唐肃宗至德年间,由于战祸,到处向人民征收赋税,逼迫催促索求,也没有固定标准,官吏巧立名目,随意增加赋税,新旧税接连不断,没有限度。
而征收赋税的官吏借机对百姓进行侵夺,百姓无旬无月不在纳税,因不堪忍受而大多逃亡为浮户,留在本地的百姓百无四五。或者是投靠大户,自愿成为佃户,从而躲避了朝廷的征税。
杨炎在这个基础上提出了“两税法”,将租庸调和户税、地税及各项杂征合并,统一征收。
同时配合公赋独立、量出为入的原则,这才保证了平叛战事的顺利进行。
但不可避免的触及到了很多大地主的利益,再加上朝廷为了赋税和平叛的需要,严格抑制土地兼并,朝内积压了大量的矛盾。
这次算是找到了机会。
自古以来地震、地陷、山崩、洪水、大风等诸般自然异象,向来都被与坏事相联。
而日蚀更是远胜其他,属大不吉利的天象,通常被看作是上天对世人最严厉的告诫。
范晔的《日蚀说》里面说:“日者,太阳之精,人君之象。君道有亏,有阴所乘,故蚀。蚀者,阳不克也。”
李淳风的《乙巳占》也说:“无道之国,日月过之而薄蚀,兵之所攻,国家坏亡,必有丧祸。”
自唐建立以来,日蚀都被记录下来,几乎每次都会引起一些问题。
最近的一次日蚀,则是上元二年七月癸未朔,日有食之,既,大星皆见,在张四度。
杨错虽然已经想过会出现问题,居然会带来如此大的影响。
两天时间过去,整个长安城仍然处于一种极度恐慌不安的情绪之中。
往日里繁华热闹的街市,变得冷冷清清。
各家商铺尽皆闭门停业,百姓躲藏于家中,焚香燃烛,乞求上天怜悯莫要降下天灾。
除此之外,据各地的报告得知,长安周边各郡县同样存有类似情况。
而大唐治下的各地,恐怕也不会例外。
惊悸恐慌之余,一股暗流也逐渐自朝廷内外涌动起来。
依旧制,司天台的太史官有预测“日蚀”之责。
一旦发现有“日蚀”迹象,便要奏报天子,举行修镶仪式以救日蚀。
天子需要身着素服,避居于正殿,摆放五鼓五兵,以朱丝萦社。内外严警。
太史官登上灵台,等待日蚀的发生,一旦发现变化,便击打鼓角,通知天子与朝臣。
闻听鼓音之后,保章正与灵台郎需要颂文祭天,侍臣皆着赤帻,带剑入侍。
自府史以上官员皆素服,皆持剑立其户前。金吾卫驱驰绕宫。伺察守备。
一直等到太阳恢复常态,仪式才算结束。
这就是自夏朝开始传下来的“合朔伐鼓”的礼仪。
但这次的“日蚀”发生得太显突然,司天台事先并未有半点察
(本章未完,请翻页)
觉,自然也就谈不上举行合朔伐鼓的仪式以救日蚀。
朝议之时,吏部尚书、右仆射裴遵庆就以失职之罪弹劾司天台博士萧程,罢其官。
随即,门下侍郎、同平章事王缙上表,奏称“日蚀”的天象是对赋税制度大改革的强烈反应。
盖因“两税法”、“募兵制”等制度有悖祖法,违天地伦常,才引起上天震怒,以至降下警兆。
若欲平息天怒,就必须恢复祖法,否则恐怕会引起更大灾难。
王缙上表之后,立即引起不少赞同之声。
一时间,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两税法”、“募兵制”等制度,似乎这正是引发天兆的根源所在。
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元载对此不以为然,直称“日蚀”之兆并非应在本朝,而是在洛阳的伪燕。
元载认为,史朝义弑杀其父史思明,叛唐自立,对抗天兵,以致国出二君,这才是真正有违天地伦常的行为。
此外,他更立场鲜明地为“两税法”和“募兵制”辩护。
直言“两税法”之法虽非古有,但利于朝廷在赋税方面的收入增加,减轻百姓不必要的负担。简化税制,扩大纳税面,更能让朝廷控制财政的权力。
而“募兵制”的推行,则可以激发大唐子民投军报国的热情,充饬武备,更是对大唐数十万将士的莫大认可。
他尤其对于朝廷对科举制的改革表示认同,能够更多的纳入饱学之士为国效力。
这项“科举制”的改革推动者是杨错,他向朝廷建议扩大进士科的人数,并且再把进士科所得的学子派往各地任官。
元载虽然业已官居宰相,但他出身寒门,也曾有过辛酸经历,所以对利于寒门学子出仕的新“科举制”最为认同。
自新科举制推行以来,短短三年时间,已经为朝廷选拔任用了上百位寒门学子,这在过去简直是无法想像的事情。
这些寒门子弟出仕为官后,无论是在朝中,亦或是在地方郡县,多半政绩斐然,深浮民望。
如今,新“科举制”已经成了寒门子弟的最大地希望所在。
一旦将其取缔,几乎就等于将曙光在望的寒门子弟彻底地推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元帅府长史李泌赞同元载的看法,并指出科举制虽然改革了,但并不会影响根本,完全不必如此耿耿于怀。
李泌虽然出身辽东李氏,但他对于新科举制非但不排斥,反而始终持支持认可态度。
部分朝臣联名上表,表示支持王缙。奏请废止“两税法”、新“科举制”,对于“募兵制”则不置可否。
逐渐地,这场由日蚀所引起改制之争变得愈发激烈。
至第三日时,侍中苗晋卿、骠骑大将军程元振、御史大夫裴冕等朝中大员都不知不觉的被卷了进来,改制之争日渐高涨。
相形之下,“日蚀”一事反倒似被“冷落”了下来。
大明宫,麟德殿。
代宗皇帝深夜急招齐王和杨错、元载、裴遵庆、李泌等人到殿议事。
“朝中改制之声日高,莫非真要废止这些制度?”代宗皇帝微皱着眉头,声音倒是很显平静地询问道。
这位从富贵中长大的帝王,面对气焰汹汹的朝议有些架不住。
“陛下,臣先前已言。这些制度或有弊端。但绝对是利大于弊,得多于失!”
元载第一个开口,他直接挑到了一个很敏感的问题上,“力主改制者,臣不知有几人是真心维护祖制祖法。归根结底,不过是因这些制度利了寒门子弟、庶民百姓而已。”
这几日,元载在朝堂上舌战群臣。
以他的智慧口才,仍被层出不穷、引经据典的“对手”纠缠得无法脱身。
近年来脾气日见沉稳老练的他,居然也被激出火气。
“臣赞同元相之议!”齐王很简单明了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与元载不同
(本章未完,请翻页)
,齐王李倓虽然出身皇族,但是这些年长期在地方巡视,对于朝廷面对的问题一清二楚,对于国家的需要,也坚定支持。
“元相之言,虽然在理!”李泌笑着说道,“不过,此事地处置切不可草率。稍有不甚,便可能引发朝中内乱。如此结果,史朝义恐怕是求之不得,他必然会在烈火上再添上一瓢油。”
“经平叛一役,陛下平叛成功的基础已被奠定。若因内乱而葬送这大好形势,未免有些得不偿失。”
“嗯……”代宗皇帝缓缓点头。
轻应了一声,他整个人陷入沉思之中。
对于杨错来说,在改制问题上,肯定是站在元载这一边。
为了大唐的长治久安,也为了能够恢复国力,改制是必须的。如果纵容土地兼并,恢复以前的租庸调制,那么可以想见,没了安禄山和史思明,还会出现史禄山和安思明。
这是历史的必然。
但是适才李泌的顾虑,却也是不容忽视的。
左右无计之时,杨错的目光停留在了裴遵庆身上。
直到现在,裴遵庆还未发一言。
杨错更突然想到,这几日的朝争,裴遵庆除了奏请治司天台主管的罪,其他事情似乎没有参与过。
以他与元载、李泌的关系,这一举动未免有些奇怪了。
再者,裴遵庆属于历经数朝的老臣。
在谋略上不及李泌和元载,但在这方面那个可以说是经验丰富。
“裴相,你有何高见?”杨错将问题抛了过去。
裴遵庆淡淡一笑,语出惊人地说道:“我在想,此次的朝争倒也颇有意思……”
“有意思?”李泌略显诧异地看向裴遵庆。
连沉思中的代宗皇帝也转醒过来。
“此次朝争盖因‘日蚀’之事而起,但眼下看来,‘日蚀’反倒被抛到一边。所谓改制,不过是‘日蚀’补救之策罢了。如此情形,岂不是有些本末倒置?”裴遵庆轻笑着说道,“再者,朝堂之争,当真争得是改制之事么?”
齐王和杨错尚未完全弄懂裴遵庆的意思。
李泌、元载两人却如同被雷击一般,身体一颤,猛地抬头看向裴遵庆。
代宗皇帝似乎也察觉了什么。
“难道说……”元载微愕说道。
“此次朝争,争得不是什么‘恢复祖制’,而是……”冲元载微点了点头,裴遵庆收敛笑容,淡然说道。
“权力!”李泌几乎是跟裴遵庆一同说出了这两个字。
“这根本就是一场权力之争!”裴遵庆不紧不慢地说道,“这场改制之争,乃借‘日蚀’之机,以天命之名挑起。试想,若是最终改制成功,元相、李长史,甚至是裴公等诸位大人便是与天命相违,更有欺天子之嫌,焉能再留居其位。如若诸位都被罢了官,得益者又是谁?”
杨错反应过来,到那个时候自己也会有麻烦。因为新“科举制”是他提出来的,一旦有违天命,那结果就是罢官免职。
这可是有很多先例的,眼睛一闭就可以想到很多。
“再者,司天台当真没有提前看出日蚀之兆么?”顿了顿,裴遵庆继续说道,“据我所知,太史监萧程颇晓天文变化,更曾著书立说。我亦曾拜读其作,并非虚妄。以他的能力,预断此次日蚀应非难事。”
“六日前,我在外地巡视之时,曾偶观天象,便推知有日蚀将现。萧程专司其职,焉能漏过。或许,这就是一场苦肉之计!平叛的第一阶段大胜,天下之势日趋明了,恐怕有人耐不住寂寞了。”
裴遵庆说话相当有分寸,在将他自己的见解道出后,便收住了话题,并没有进一步说明该如何处理此事。
麟德殿内陷入一阵沉默之中,包括代宗皇帝在内的众人,都需要时间来仔细消化裴遵庆的这番话。
假设真如裴遵庆所分析的一般,力主改制的那一帮人倒着实是煞费苦心了。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