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滔神色漠然,负手而立。
卢子期眼中闪着敬慕之色。
能元皓虽然枷锁未除,却是下了囚车。
三人站在路边枯树之下,辛忠义等人被赶出百步之外,不得近身。
朱滔虽然身份不高,但是他的顶头上司李怀仙却是地位尊崇,辛忠义不能不给他们这个面子。
能元皓神色平静,似乎不在意这一身枷锁,可是朱滔却能隐隐从他眼睛深处看出那种不愿为人探知的苦痛和委屈。
他轻轻叹了口气道:“能将军素来得诸人敬重,陛下也视将军如左膀右臂,为什么会下令拘禁将军,将军不妨向我直言,待我设法为将军讨回公道。”
卢子期连忙道:“是啊,能将军,田将军生前对您敬重非常,若是将军在世,必然不会坐视您受屈含冤,小人虽然没有什么力量,可是也绝不会看着您受人诬陷。”
能元皓轻叹一声,道:“在下从前不过是对田将军公平相待,想不到田将军竟然如此推重,在下愧不敢当。”
卢子期正色道:“当日将军遇刺重伤,我军颇受排挤,只有将军您不仅没有落井下石,还屡次额外送来钱粮,将军曾说,能将军您是可托以生死之人,卢子期就是拼了姓命,也不愿见将军受害。”
能元皓苦笑道:“田将军谬赞了,说句公道话,这次在下乃是罪有应得,在下所犯乃是勾结商旅,走私货物,从中牟取巨利的大罪,数日前被张忠志查获,因此请了军令缚我到中军治罪。”
朱滔神色一变,他怎也料不到这平日端正恭谨,清白正直的能元皓竟会犯下这样的贪贿之罪。
这样的罪行,轻些说是违反军规,贪赃枉法,重些说就是叛逆大罪。
需要通过能元皓走私的货物,必然来自大唐,大燕皇帝有严令控制边关,除了少数商旅之外,其他人不许擅自和大唐通商,罪同叛国。
朱滔心中恼怒,正要斥责能元皓几句,却见他神色平静,全无愧疚之色,心中不由一动,问道:“能将军可是受人诬陷?”
能元皓平静地道:“并没有人诬陷,在下不必讳言,从三年前开始,在下经手十四次走私,得到银钱六十余万,今次被张将军查获的货物价值三十万,在下可以从中获利十万。”
朱滔心中怒火熊熊。
可是奇异的很,一看到能元皓那双清澈如同明镜,深沉如同寒渊的眼睛,朱滔却是无法相信,这人会是一个不顾国法军规的贪渎将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能将军不必再试探朱某,朱某相信将军所为必然有不得已之处。”
能元皓眼中光芒一闪,微笑道:“朱将军出身所致,没有多受苦楚,可是将军怎会知道普通士卒的艰难。”
“我军多年来和大唐作战,伤亡无数,这几年虽然胜多败少,可是大唐国势蒸蒸日上,我国却是越发艰难。”
“将军想必不知道,从三年前开始,我军的粮饷就已经不足,能够拿到半数已经是难得的了,士卒重伤成残之后,抚恤也很难得到,所以军中流传这样的言语,宁可沙场战死,也不能成了废人。”
朱滔也是一方大将,但执掌的是李怀仙的亲兵,根本没有粮草方面的担心。
他的目光落到卢子期身上,只见他面色隐隐带着悲痛,那是感同身受的神情。
卢子期看见朱滔询问的目光,低声道:“二爷,能将军所说一字不差。我兄长战死之后,抚恤极少,家无余粮,我仗着学过武艺,也入了军旅。”
“我从军杀敌虽然是想为兄长报仇,可是也是实在无力谋生,若非田将军怜悯,我小小年纪怎可能成为将军亲卫,后面又蒙将军提拔,成了铁骑的一员。”
“二爷,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谁家不是如此,所以我们都盼着可以攻下江南,江南沃土连绵,我们就可以靠着军屯养家活口。重伤成残的袍泽也可以有安身之所,不需为了担心连累家人而自杀。”
能元皓别过头去,可是朱滔看到他回头之际,清泪坠落尘埃。
朱滔说不出话,他从未想过,那些奋不顾身,拼命作战的军士居然承受着这样的苦难。
他平静了一下心绪,道:“能将军所为莫非就是为了这些将士么?”
能元皓强颜一笑,道:“陛下为了弥补军饷缺额,下令允许将士劫掠,但是在下所部常年在后方防守,无法得到这样的好处。而且唐军大将侯希逸在兖州四处出击,我军很难有所斩获。
“不得已,我勾结巨商走私货物,一来从中优先取得廉价军需,二来索取重金补上军饷缺口,虽然此事有碍国法军规,可是在下也是顾不上了。”
卢子期突然身子一颤,想起田承嗣将军总是能够及时得到一些来路不明的银钱分发给将士,或者抚恤伤残,莫非,将军也参与了能元皓走私之事么?
疑惑的目光望向能元皓,能元皓会意,却装作不见。
其实走私之事,虽然能元皓竭力隐瞒,还是有人知道的,田承嗣就是其中之一,还曾经派出亲信来相助能元皓,因为田承嗣部下军饷总是连三成都很难拿到。
这走私的事情,就是史朝义本人也未必不知道,只不过都是装聋作哑罢了,大概只有统帅统辖恒、定、易、赵、深、冀六州之地的张忠志不知此事。
不过事已至此,能元皓当然不会牵连旁人,所以对卢子期的疑心视而不见。
朱滔也想到了这一点,许季常掌管军中监察之责,这种事情若是一点都不知道,岂不是无能至极。
许季常若是知道,史朝义也必然知道,只是今次张忠志突然揭穿此事,就是史朝义也是无可奈何,必须将能元皓拘禁起来,这种事情是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
传扬出去史朝义支持走私,身为君上却知法犯法,那就有大麻烦。
若想史朝义置身事外,能元皓就需要做这个替罪羊。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朱滔望向能元皓,眼中充满了无奈,道:“能将军,这件事情只怕在下难以求情,其实将军也是不得已,若是向陛下说明苦衷,陛下也会谅解,将军也可以戴罪立功。”
朱滔话中含义,能元皓心中明白,史朝义心有愧疚,自然不会重重加罪,可是这样以来,史朝义威名受损,军心必然动摇。
他摇头道:“末将只是在您面前才这样说,到了中军,末将只能自认贪贿,到时候陛下为了严肃军规,只能将我斩首或者下狱。”
“我非是贪生畏死,这几年来不少将领殉国,我不是妄自尊大,若是没有在下防守青州,陛下的压力就太大了,若是将军能够禀明李节度,向陛下求情饶恕我性命,这样一来,虽然我要受些责难,可是一来不伤陛下公正,二来无害军心,就是将末将贬为士卒,我也绝无怨言。”
朱滔心中一痛,道:“能将军忠义之心,令人感佩,请将军放心,我一定不会让陛下为难,也不会让能将军承担这样的罪名,我这就去求见许季常,请他出面先保住你的命,再请李节度求情,其实我想陛下也可能再设法赦你之罪,他不是无情无义之人。”
能元皓叹道:“陛下素来严正军法,末将不想害他蒙上污名,就是受刑而死,也是无所怨言。”
朱滔心中难过,却又转念一想,道:“张忠志是怎么回事,这种事情军中理应心照不宣,他怎会公然和你为难,将此事张扬出去,就是陛下也绝不会高兴他这样做的。”
能元皓无奈苦笑道:“这件事情末将也不明白,我和张将军虽然没有深交,也是多年袍泽,并无旧怨。这次突然发难,率亲信将商队截获,捉拿了末将的亲信卫士,然后便直接向陛下申诉。”
“陛下传下旨意,召我入宫问罪,末将只带了几个亲卫前往大营,谁知辛忠义突然来到,说末将意欲私逃,将末将上了枷锁,打入囚车,末将也不明白为何张将军如此作为,张将军不是这样不通情理的人啊?”
朱滔道:“既然如此,能将军你们暂且缓行,我带着卢子期先走一步,看看是否能够周旋此事。”
能元皓欣然道:“不论事成与否,末将都要谢谢将军恩德。”
朱滔转身离去,上马之后直接奔向洛阳。
他面色寒冷如冰,心中迷惑非常,张忠志和能元皓为何突然内讧,隐隐觉察到其中必有阴谋,说不定就是大唐间谍搞得鬼。
朱滔心思百转,仔细回想在怀州所见所闻。
当时他一心都在刺杀李泌,虽然听到了一些事情,可是一来李泌等人言语含糊,二来他对怀州军情也不甚了然,所以只是如风吹过耳,并无痕迹。
如今想来,却是有些异常之事。
当日他行刺之前,杨错曾经写来书信,说有紧急军情,但是双方刚大打一场,正处于对峙阶段,又是冰天雪地,根本不可能交战,会有什么军情这样紧急呢?
突然,朱滔心中生出一念,按照时间推算,自己行刺之日前后,正是张忠志态度大变之时,莫非此事被唐军侦之,或者本就和唐军挑拨离间有关。
这个想法一生出,顿时如野火蓬勃,不能遏制。
朱滔又想起卢子期和他说过的事情,雷恒被带走。
据说随张忠志去刺杀杨错、李泌的被俘军士全部被杀,卢子期曾听到灭口之说,这灭得是什么口,莫非张忠志有变。
想到这里,朱滔再也不能掩饰心中惊骇,又加了一鞭,他一定要赶去向许季常说明此事,这件事情虽然他不甚明白,可是关系到两员大将,不能不慎重处置。
烛影摇红,帐外冰雪满天,帐内却是温暖如春。
李泌披着长衣坐在桌案前看着案上的地图,心中踌躇难定,不知道卢子期和朱滔是否能够回到叛军。
虽然这两人都是坚毅不拔的性情,李泌又有意纵放,但是世事无常,若是他们一个也回不去,可就白费了心思。
灯花绽开,惊醒了李泌的思绪,突然失笑起来。
那边的计划进行的很顺利,就是朱滔和卢子期都回不去,最多就是效果差些。
李泌早在十数日前就已经命令大唐在叛军境内的密谍,挑动张忠志和能元皓之间的不合,现在想必张忠志已经向史朝义告发能元皓的罪行。
看过有关张忠志的情报,他是一个性格猜忌的人。对部下似乎很好,然而情天往往恨海。越是对人好,越是害怕背叛。
突然生出奇想,若是和自己的计划不符,史朝义过于相信张忠志,而朱滔和卢子期又没有能够带回去不利张忠志的情报,史朝义麾下众将中最为沉稳的能元皓会不会成为牺牲品。
若是能够做到这一点,倒是意外的收获。
不过李泌可不敢这样奢望,能元皓作战可以用严谨来形容,这样一个人,很难将他入罪至死。
可能最后不如自己的预想,张忠志逃过一劫,可是这期间已经足以造成将帅之间的隔阂和军心的动摇。
说句心里话,占据了兵力的优势,自己的计策不过是尽量减少唐军的损失罢了,凭着杨错的用兵,和相对叛军的大好局势,战胜叛军只是时间上的问题。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稳定朝局,一旦朝局稳定,等待叛军的只有灭亡。
觉得有些疲累,李泌伸了伸懒腰,准备休息。
这时,杨朝晟在外面禀报道:“大人,京中有密使前来,是郡王派来的,大人是否接见?”
李泌心中一惊,朝中局势是不是已经出现变化了!
不管怎样,李泌连忙召入信使。
帐门一开,冷风透入,李泌打了一个寒战。
一个相貌俊秀的青年缓缓走入,却是韦皋亲来。
李泌心中一颤。
韦皋可是杨错的亲信,又随行入京。
他亲自来此,必然是发生了极为重要的事情,而且可能是我们自己的事情。
韦皋上前行了大礼。
李泌轻轻看了跟在后面的杨朝晟一眼,杨朝晟很知趣地退了出去。
虽然他负有监察之责,可是却知道有些事情最好不要去探查。
他将要退出营帐的时候,李泌疲惫地道:“你去叫高将军过来。”
杨朝晟连忙应诺,可是面色也有些忧虑,他已经察觉其中的异样气氛。
韦皋见杨朝晟出去,下拜道:“奉郡王之命,特来告知郡王京中大事。”
李泌挥手道:“不用多礼,等到高崇文来了再说,也免得你要说两遍,郡王知道这件事情?”
韦皋道:“郡王没有多话,不过命属下带来密信一封。”说着递上一封书信。
李泌展开书信,很快完毕,心里顿时惊讶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