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州,刺史府。
刺史皇甫先独自静坐在书房中,手持一封绢书。怔怔地出神。
皇甫先三十岁,相貌俊朗。
他少有才名,但能够在如此年龄便就任一州刺史,却并非完全是因为才华,更主要地原因在于他的父亲前任河州刺史皇甫肃。
皇甫先所在的皇甫一族,本就是河州最为显赫的望族。
而皇甫先之父皇甫肃更是皇甫一族、乃至整个河州数一数二的智士。
当年玛祥仲巴杰占领河州后,能够顺利稳定局势,皇甫肃出力极大。
而后担任河州刺史期间,皇甫肃曾数次击退杨错对河州的进攻。
正因为皇甫肃有如此殊功,玛祥仲巴杰才特准皇甫父子承袭刺史之职。
今年三月,皇甫肃因病亡故。
皇甫先随即接任河州刺史、镇西军使一职。
但就才能而言,目前的皇甫先比父亲确是相差甚远。
刺史之位还未坐热,一个天大的危机就已来临。
陇右军西向进攻河州,一路攻打凤林关,一路攻打大夏县。
领军者正是威名赫赫地杨错。
杨错以一个声东击西之计,成功地自东乡渡江,攻入了河州内。
不过,“幸好”杨错还有些念在往日与皇甫肃的情谊,并没有攻得很急,反而命使者送来了一封劝降信。
皇甫先手上所持的,正是那封杨错亲书的劝降信。
这封信,皇甫先已经看了三遍。
应当说,杨错允诺的条件还是相当优裕的。
仍由皇甫先担任河州刺史,并加千牛卫将军。
除军权外,河州事务仍决与皇甫先。
尽管如此,皇甫先还是不敢贸然答应。
左右思索无计,皇甫先只得命人将长史樊起和叔父皇甫宁请到房内。
樊起四十岁,面目清癯。
他虽然身负才干,但因出生寒族,半生窘困,被皇甫肃赏识,才得以施展才华。
也正因为此,他对皇甫肃忠心耿耿。
皇甫宁三十五岁上下,是皇甫肃叔叔的儿子,颇有才华,任河州别驾。
将杨错的劝降信递于二人阅览后,皇甫先面色深沉,无奈地说道:“究竟是战还是投降,我实在是不知如何是好,还请二位为我参考!”
这二人作为皇甫先的亲信,其实对杨错劝降信之事已有所耳闻。
看了信上内容,倒也并不奇怪。
“依照目前情形来看,玛祥仲巴杰实力稳胜一筹。若此刻贸然弃玛祥仲巴杰而投杨错,万一日后玛祥仲巴杰追究下来,恐刺史大人难脱其祸。”樊起捋着胡须,眉头深皱说道。
“如此说来,便是与杨错一战了?”皇甫先疑声问道。
“陇右军向来强悍,那杨错更是勇冠三军,知兵善略的当世悍将,我河州虽有近两万兵马,也未必是杨错的对手。”皇甫宁摇了摇头说道,“战,恐非良策!”
“最好是能不战,也不降。”樊起拧眉沉思道,“大人或许可以给杨错去书信一封,以情、势、利劝其退出河州,如此便可皆大欢喜!”
“恩!”思索片刻后,皇甫先点了点头,“就照樊公之言行事。可是,如果杨错趁机来攻,又该如何?”
“大人可调重兵加以防范,另一面再向鄯州刺史求援。”樊起沉声分析道,“如此一来,即便日后迫不得已而投唐,也可对玛祥仲巴杰有所交代。”
“好,我这便书信于杨错!”皇甫先当即点头,“樊公,劳你书信向鄯州刺史求援,叔父,劳你……”
樊起、皇甫宁二人知事急,立即起身离去。
派往兰州、鄯州的使者离开后整整两天,皇甫先都是在焦虑地等待中度过。
然而,两边地回信还未等到时,一个惊人的战报传回了河州。
一支陇右军从北边突然攻入大夏县,随即与杨错军会合,将河州军一万一千人包围在了东谷。
时至十一月中,已进入寒冬季节,四野一片枯黄景色,看不出半点生气。
天空中浓云密布,大有黑云摧城的架势,凛冽的北风将枯枝、残叶、乃至一切附属于地面的东西都卷到空中,然后再重重地摔落到地上。
河州郡,东谷县。
一座并不很高的丘陵上,杨错与李泌并肩而立,眺望着远处的河州军。
这里的河州军有大约有一万一千人,而陇右军却超过三万三千人。
在东谷县这个无险可守的地方,陷入重重包围的河州军基本上没有逃脱的可能性。
但眼下,杨错还不打算将这只“瓮中之鳖”拿下。
这一万一千人,是一个筹码,逼迫河州刺史皇甫先投降的筹码。
据细作所探的情报来看,河州全州的守军也不超过两万人,这里被困的人马已占到河州守军的半数以上。
河州的所有兵马都是由前任刺史皇甫肃自行征募、操练,其中尤以一万多人镇西军战力最为强悍。
与吐蕃治下其他州郡的驻军不同,镇西军几乎可以说是皇甫肃的私军,即便玛祥仲巴杰也不能随意地调动、缩减。
也正因为如此,皇甫先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对一万一千人的被困无动于衷。
“将军,看这天色,最多到今晚便要有一场大雪!”李泌将身上的裘皮披风裹得更紧些,借以抵御寒风,同时抬头看了看天,笑着对杨错说道,“一旦下雪,这一万多河州军就更难捱。”
“恩。”望着远处的随风不住飘舞的镇西军战旗,杨错点了点头。
韦皋率无当飞军攻入河州的行动,大大出乎了皇甫先的预料。
遭遇来自侧后方的突袭后,猝不及防的河州军虽然没有当场崩溃,但军中地辎重粮草却基本被焚烧一光。
随即,又因陷入团团包围之中,导致这支河州军无法得到粮草的补给。
如果不出杨错意料,最多再过一天,河州军中的粮草就会告罄。
届时不需陇右军动手。他们也会不战自溃。
即将到来的这场大雪,则更是雪上加雪。
现在我所要做的,就是等。
“踏踏踏……”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顶盔束甲的哥舒曜来到杨错的跟前,躬身行了一礼,“将军,河州来人了!”
来得好快呀。
陇右军,中军帅帐。
“下官河州别驾皇甫宁,拜见郡王!”一名锦衣儒士曲身向杨错深施一礼,恭敬地说道。
“别驾请起!”杨错抬抬手,放缓声音说道,“不知别驾与皇甫兄是何关系?”
“已故的前刺史乃是下官的堂兄。”皇甫宁迅速回道。
“既是皇甫兄之弟,便不是外人。来人,为别驾看座!”杨错笑道。
“多谢。”皇甫宁谢过之后,这才入座。
叹了口气,杨错语带怅然地说道,“皇甫兄乃世之俊杰,不想中年早逝,可恨天妒英才。可惜……”
“多谢郡王!”皇甫宁面色一黯,声音略显悲戚地回道。
寒暄了片刻后,皇甫宁终于忍不住谈到了正题:“家兄和舍侄虽效力于吐蕃,但对郡王却也是恭敬有加,向来不敢冒犯半分。却不知为何郡王竟会兴虎贲之师加于河州?”
“别驾,明人不说暗话,想必你也曾见过我前几日送于皇甫刺史的信件,所有缘由在那封信中已有明叙。”
没等杨错回答,就见李泌面色一整,肃声回道,“我只想说一件事,我家郡王为安定大唐西陲,必定要与吐蕃连番征战。吐蕃为了自己的大业,也会屡屡进犯我大唐的领土。两家早成不死不休之局。皇甫刺史既附玛祥仲巴杰,便是我大唐之敌,兴师伐敌,何问缘由?”
“何况,鄯州、河州、叠州等地本就是大唐领土,收复故土,合情合理。”
皇甫宁面色微滞,一时无语起来。
李泌的话说实在“太过直接”,竟将皇甫宁原先准备好的一套说辞堵在了腹中。
“我与皇甫兄有故旧之谊,实在不愿与故人之后真以刀兵相接。故而,我大军虽将这里的万余镇西军团团围住,却一直没有聚而歼之。”杨错和声道,“究竟做友或是为敌,全在皇甫刺史一念之间。”
杨错和李泌,一个扮红脸,一个扮黑脸,直接将皇甫宁逼到了无可闪躲的角落。
“天寒地冻,缺衣少粮,这万余将士恐怕坚持不了几日,还请皇甫刺史早做决断!”李泌拈着胡须,面上带着冷冷的笑意说道。
皇甫宁面上神色不断变化,沉默了片刻后,掏出一封绢书,颓然说道:“舍侄愿率全州百姓,重回大唐。”
临近黄昏时分,漫天的鹅毛大雪飘飘扬扬地洒落下来。
不多时,就将四野变成一片白茫。
冒着大雪,河州刺史皇甫先一行百多人赶到东谷县,向杨错献上刺史印绶,正式归降。
在这场短暂而流血甚少的战争中,皇甫先至少犯下了两个致命的错误。
其一,在明知兵力不如陇右军的情况下,居然还派出了重兵妄图阻住陇右军。
反之如若皇甫先能将兵力全部龟缩在几座城池之中,根本就不会这样迅速地被逼至绝境。
那时纵然陇右军能够攻下河州,也必然费时耗兵甚多。
其二,明知陇右道拥有纵横大山的无当飞军,却对山岭毫无防备,以至于被韦皋直接抄了那万余河州军后路。
书生气十足地皇甫先,在军略方面比之乃父皇甫肃确实相差得太远。
若是精通军略的皇甫肃仍然在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犯下这样的错误。
受降后,杨错随即又将印绶奉还给了皇甫先,以自己的陇右河西节度使任命皇甫先为河州刺史。
与此同时,被困东谷县城内万余饥寒交迫的镇西军开始弃械受编。
仅仅七天的时间,河州便回归大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