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年约十五六岁,容貌极美,虽是逃难途中,亦难掩玉质。看衣饰应当是大家闺秀,有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古典气质。
“如今这样子,和流寇有甚么区别?”
张铭自嘲的笑了笑,想以此缓解紧张的心理。
少女闻言摇了摇头,认真道:
“壮士救了奴家,自然是好人。”
张铭听了便又看了她一眼。
他能理解少女为何这么说,因此也谈不上什么感触,只是觉得她挺聪明,应该不会给自己拖后腿吧?
也是个可怜人罢了。
这么想着,张铭便笑了笑,道:
“放心吧,我本是广西永宁卫所的小旗。”
或许是知道张铭看穿了自己的小心机,少女脸色微红,旋即又道:
“未请教壮士高姓大名,若能脱险,奴家父兄必有厚报。”
这话便说的直白了,张铭反倒觉得挺好。
待张铭报过姓名,少女也不扭捏作态,落落大方的道: m..coma
“奴家姓陈,小字芊芊,此次随父回乡,昨日途中被流寇冲散,身边原有的丫鬟仆人,俱都失散,或是被流寇害了性命。”
张铭问道:
“那你可知道家在何处么?”
陈芊芊眉头微蹙,道:
“只知道在宜章县陈家湾。”
有个地名就好。
张铭点头道:
“我已经和丁兄弟约好在十里铺会合,到时候我们一起送你回家。”
陈芊芊又郑重行礼道谢,看得出来她似乎也暗自松了口气。
但她手里的银簪,依旧紧握,只是半藏于袖罢了。
张铭也不点破,两人休息片刻后,便起身赶路。
方才为了逃命钻进山林之中,其实哪里有路可走?
行不多时,便有处断崖,绕也绕不过去,只得硬着头皮往上爬。
张铭不觉得多难,可陈芊芊却犯了愁。
面对张铭伸出来的手,她稍一犹豫,还是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事急从权。”
张铭将陈芊芊拉上来之后,见她神色有些不太自然,便出言道。
陈芊芊点点头,并没有多言。
对此张铭倒不觉得难以理解,毕竟自己身处的,就是这样的时代。
有了第一次,下一次就更自然了。
两人走了一阵便觉得又累又渴。
好在山中有条小溪,只是这样的生水张铭不敢多喝,生火又怕招来流寇,更不必说用怀里那点糙米做饭了。
不知不觉,天色便逐渐暗了下来。
二人饥寒交迫,正犯愁时,却见小溪上游,有个小村子。
张铭重新束了头发,又让陈芊芊用湿泥涂抹了脸庞,这才慢慢走进村里。
村子里很安静,安静的有些诡异。
这样的气氛让陈芊芊不由害怕起来,不知何时抓住了张铭的胳膊。
村子不大,只有十几户人家,但好些屋子都空无一人。
破门大敞着,里面黑黢黢的。
好容易见到有一户人家亮着灯,张铭便上前去拍院门,里面有妇人应道:
“谁呀?”
张铭便道自己和妹子逃难至此,想要在此借宿。
随着院门“吱呀”一声打开,借着微弱天光,却见是个枯瘦妇女,乱蓬蓬的头发勉强梳了个发髻。
那妇人倒是热情,将张铭二人迎了进去,没口子的询问外间之事。
张铭只说流寇劫掠,他兄弟二人趁乱逃走,慌不择路来到此处。
妇人便诉说起村子里的情况,也是数日前有流寇经过,抢粮食不说还杀人,自己是命大躲在山里,才逃过一劫,只是丈夫儿子都被杀了。
至于村中邻居,大多被害,如今这小村人口十不存一,勉强过活罢了。
听这妇人说的悲苦,陈芊芊便红了眼眶,低头不语。
张铭问她可有什么吃的,愿意出钱购买,那妇人拍手道:
“这可巧了!方才打杀了只野狗,现下正在锅里炖着,妾身去给你兄妹俩端一大碗来!”
张铭便从怀里摸出一把铜钱,总有二三十文,排在桌面上推给那村妇。
村妇笑嘻嘻的收了,自去旁边的灶房,不多时果然端来一大碗肉汤。
热气腾腾的肉汤,哪怕没什么佐料,闻着也让人垂涎欲滴。
见陈芊芊直勾勾的盯着碗,张铭便又对村妇问道:
“我兄妹二人逃得急,累得慌,可有歇息的床铺?待吃罢了肉汤也好倒头就睡。”
村妇迟疑了一下,便引着张铭和陈芊芊去了隔壁屋子。
那碗肉汤被张铭端着,半分汤汁都不曾洒落出来。
这屋子里只有木板搭的床,铺盖都胡乱卷着堆在一旁,那妇人点了油灯后便径自去了。
妇人却没有回屋,而是又去了灶房,在灶台旁就着锅吃将起来,汤汤水水洒得衣襟都湿了她也不管。
正吃着,又有两个人蹑手蹑脚的进来,饿死鬼投胎似的,也顾不得烫,又不敢大声喘气,蹙眉呲牙的吃着。
火苗从灶膛里蹿出来,映照得三人身影摇摆不定,犹如鬼魅一般。
妇人瞪着眼,低声说了些什么,那后来的二人只是连连点头。
“熄灯了,想是睡下了。”
妇人探身看了眼张铭借宿的屋子,口中低低道:
“且不急,再等等,等他兄妹睡熟了再动手。”
可是不多时,那屋子里就传来打鼾声,显然屋子里的人累极了。
妇人就决意不等了,摆手示意,那二人一个提着把镰刀,一个攥着把菜刀,便向那间破屋摸去。
山风呼呼吹着,茅草翻飞,淡漠月光微不可见,唯有寒气刺骨。
破门只是虚掩着,一推就开。
走在前面的那人借着屋外微弱光芒,抬脚就进。
却不料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住,立足未稳向前扑倒。
他刚要挣扎着爬起来,却猛然觉得头皮一紧,似乎是被人牢牢揪住了头发,接着被揪得仰起脖子。
锋利的刀刃快速划过,入肉极深,一股铁锈味迅速呛入鼻腔。
跟在他身后的人犹自低声埋怨道:
“怎地这般不小心?快起来!”
话音未落,腹部就吃了一刀,接着横切过去,竟是将肠子都拖了出来。
这人惨叫一声转身便跑,却和身后的妇人撞个正着,那妇人被撞得四脚朝天,正要爬起来,就见张铭大步跨出屋子,一脚踩在妇人脚踝上,俯身一刀扎入妇人心窝。
妇人扑腾了几下便没了气息,倒是那个被开膛破肚的汉子,还在地上爬着。
身后拖着血迹和弯弯曲曲的肠子。
张铭一言不发,追上去也是一刀料理了。
整个过程还不到一分钟。
张铭在月色下定了定神,转身去了灶房。
饶是已有了心理准备,可当他看到土灶旁那半截人腿,还是忍不住闭了闭眼。
米缸里空空如也,他便取了个木瓢插在腰带上。
但凡觉得有用的便都收了,甚至还找了几件衣裳,打了个包袱卷儿。
至于那锅犹自咕嘟咕嘟冒泡的肉汤,他自始至终再也不曾看一眼。
就如同先前被泼掉的那碗肉汤一般。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陈芊芊一直扶着门框在门口,看着他进进出出,虽然有些站不稳,可到底没一屁股坐下。
“走吧,这里待不得了。”
张铭回头见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心中有些不落忍,反身让她拽着自己的胳膊,一同出了院子。
村里还是一片死寂。
或许在那些紧闭的门扉里,在某个黑黢黢的墙角,有一双双眼睛盯着自己。
但张铭并不害怕,他只是觉得冷。
那是种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出来的寒气。
“你,你怎知那是人肉?”
出了村口,陈芊芊小心翼翼的问道。
张铭沉声道:
“进村的时候你可曾听到有狗叫?”
不等陈芊芊回答,张铭又接着道:
“即便是野狗,她一个妇人如何打杀?要知道野狗发起疯来,连人都要吃的。”
陈芊芊默然片刻,又低声道:
“可是,你先前也未必确定。”
张铭无声的笑了笑,是啊,他之前只是怀疑,并不十分确定。
但后来的事情,却证明他的猜测没错。
循着水声来到小溪旁,张铭仔细洗了脸和手,又把那把短刀洗干净。
陈芊芊也是如此,先前张铭让她用泥巴涂脸,她就一直很难受,这会儿洗干净了,才觉得神清气爽。
哪怕溪水冰冷,也好过一脸脏泥。
夜色更深,山巅那一弯月牙,不知何时已隐没在云层中。
沿着小溪走出去十多里地,好容易找了处避风的所在,张铭便决定在此处过夜。
事到如今,张铭反倒不再遮掩,捡了些枯枝燃起一堆篝火。
否则受了风寒生病,也是死。
“也不知父亲如何了。”
陈芊芊抱着膝盖,有些伤感的道。
孤身少女离开父亲的庇护,差点被流寇掳走,又险些被村民杀掉吃肉,这种种经历没有让她崩溃,已是不易。
张铭安慰道:
“令尊既然有仆人保护,想必无事。”
他找出个瓦罐,先去溪水里洗干净,又打了些水回来架在篝火上,煮了一罐稀饭。
木瓢当碗,先给陈芊芊吃,她也不娇气,又或许是饿的狠了,吃得干干净净。
待张铭吃完之后,陈芊芊便开始打瞌睡,不多时依偎着他沉沉睡去。
张铭将那几件衣裳披在她身上,虽然也有些困意,脑子里却思绪翻飞。
陈芊芊睡的并不踏实,双手将张铭的胳膊抱得紧紧的。
显然是做噩梦了。
张铭看着火焰,心中暗道,今年已是崇祯二年,对无数人而言,正是噩梦开始之时。
若不想成为釜中肉汤,便只能手持利刃。
且看谁人吃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