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过董昭递来的密书,王政看罢之后,沉吟了半晌。
再抬头时,迎着董昭带着探询的视线,王政一脸平静地道:“此事尚需计议。”
却是先不急着表态。
“计议...”
董昭闻言先是一怔,圆乎乎的脸上登时阴沉下来。
虽是密书,可这同样也是大汉天子的诏命啊!
君要臣死臣尚且不得不死,既是诏命,哪里轮到臣子计议的份?
除了依命行事外,不存在第二个选择!
董昭早知面前少年乃是反贼起家,心中自不存有多少忠义,亦知此事事关重大,绝无轻易答应的可能。
但董昭万万想不到地是,王政竟这般明目张胆地视君威如无物。
虽然没有直接拒绝,可相比上一刻还在惺惺作态地说什么忠心耿耿,恐负圣恩,这变脸也太快了吧?
即便昔日董卓、李傕之流乱臣,起码明面上也还守着君臣之礼,最多不过阳奉阴违。
董昭骤然变色,王政自然看在眼里,却是浑不在意。
之前的忠臣作态、恳切言语,本不过是摸不清曹操遣天使来用意时的一个姿态、形式罢了。
如今对方已是图穷匕现,他也心里有数,自然不必再装了。
当然,也可以装,只是到底是接着低眉顺眼,还是直接拍桉掀桌,便只看是否会一言不合了。
一时间,殿内静至落针可闻。
王政这主公甩了脸色,臣下却不可能如此了。
一旁的徐方见气氛大变,虽不知那密书所言何事,却心里清楚,此时不宜直接闹僵。
毕竟献帝如今还没成“伪帝”呢。
连忙插口说和:“董君可知,便在之前,州牧得闻天使驾到,便心所有感,对末将等说,贵人千里迢迢,不辞辛苦,实乃忠君爱国之士,理当备下重礼,略表恭谨之心。”
“这时末将亦早已办妥,共有泰山人参...等若干。”
听到这话,董昭看了眼徐方,点了点头,却是不置可否。
一旁的祢衡此时也道:“人参虽贵,只可养身,董君为天子重臣,劳身之外亦要劳心,自需解语恩物调理于内。”
“不知董君可知东海有一县,名阴平乎?”
“阴平?”面对同为儒生的祢衡时,董昭的神色好了几分:“正平所言,莫非是虞姬故乡?”
“正是。”祢衡难得展颜笑道:“徐州诸城贫瘠,不以珍宝所长,唯有阴平县盛产美女,体态纤柔不说,更是精通琴律、舞艺,吾主自任徐州之主以来,阴平亦有上供丽人无数,其中不乏绝色,只是军伍倥偬,至今少有问津。”
最后一句其实是废话,送礼哪里有送二手的道理?
“董君若不嫌弃,愿奉上其中出挑者,日后红袖添香,侍奉枕席,亦算美事一桩。”
这是看董昭似乎不在意金银财宝,换成美色取悦了。
董昭笑了笑,依旧没什么太大反应。
一旁冷眼尽收一切的王政,这时倒是心中一动。
面对公然贿赂的举动,这胖子虽不曾答应,却也没有拒绝,那说明了什么?
礼物送的不对而已!
想到这里,王政灵机一动,人不好利,必然好名。
便打了个哈哈,直接将方才之时抹过,再次笑道:“徐州如今虽定,泰山匪患却是只诛首恶,从贼犹多,至今尚有数千余孽藏于山野,散于乡县,我军数次征讨,皆无功而返。”
这话起的莫名其妙,董昭却彷佛立刻来了兴趣,再次望向王政。
有戏!
王政心中一喜,续道:“幸亏董兄文武双全,听闻此事后,却是助我一臂之力,亲临阵前,身先士卒,方定泰山!”
“平徐州易,定泰山难,董兄之功,其实更在政和诸将之上!”
“数千余孽?”董昭似笑非笑地看了眼王政,却是连连摇头:“州牧雄兵百万,哪里用得着吾一文儒上阵?”
“对对对,是政记错了。”王政立刻听明白了,连忙改口:“不是数千,足有近万乱贼!”
“昭不敢居功自揽。”董昭的脸色终于多云转晴,先是对王政笑了笑,旋即整理衣冠,拱手肃容:“平定泰山,全赖陛下天威。”
“董兄所言甚是!”王政心中一定,笑容愈发灿烂,再次改了前番说辞:
“董兄作为天使亲临阵前,宣皇恩之浩荡,随后身先士卒,砺三军之斗志,更是指挥若定,方有一战而定!”
“哈哈哈...”
董昭终于满意了,赞赏地看了眼王政,又瞥了眼他手上的密书,哈哈大笑:
“御寇能不足弱冠之龄创下一番功业,果非一般人可比,持重沉稳,毫不轻率。”
“此事事关重大,倒也确实应该好好计议一番!”
“董兄知我也。”
听到这话,王政心中一松,他也不想此时便正面和曹操,或者说和那位天子撕破脸。
“那么...”董昭又正色问道:“御寇,你这计议需要多久呢?”
“这...”王政举棋不定,小口呷饮了点酒,看了眼董昭,欲言又止。
他自然想拖的越久越好,不过却不清楚其中分寸把握。
说短了,少了应对腾挪的空间。
说长了,又怕董昭觉得他狮子大开口,反把局面再次闹僵。
“昭久闻徐州之名,却是第一次来。”董昭也是聪明人,一看王政的神情立刻心领神会,摆手笑道:“准备在此逗留半月,王州牧可应允否?”
半个月的时间啊...
也差不多了。
“董兄说的哪里话?”王政拍桉长叹:“如君这般贤士,多留我徐州一日。便是多一分开愚拯厄也。”
“旁人求之不得,政岂有不允之理?”
“哈哈哈...”
欢声笑语中,自有美婢持壶上前,众人再次举杯畅饮,尽显宾主尽欢,
......
延席散后,命人引领董昭前去驿馆安歇,王政连夜召集文武,商议那份密书所载之事。
献帝言吕布昔日襄助董卓,实乃助纣为虐,其罪当诛,今令王政手刃此獠,殄灭群党,复安社稷,以正视听。
这自然是屁话了!
若这封密书真是出自献帝的手笔,或者说是他的本心所为,那实在是主动打自己脸了。
要知道吕布那温侯可都是这位天子亲封的啊。
便是真要对吕布事后清算,也不该选在这个时机,方式也应是私下授意,悄声默许。
所谓密书,给其他的诸侯自然可以保密,王政却绝对不属于这个范畴,甚至他若真要依令行事的话,为了师出有名,必然是要将这份密书公布于众,以得到大义上的制高点。
而众人看完这份密书后,稍一思索亦是相同的判断。
要杀吕布的,不是献帝,而是曹操!
至于这份密令是否要去依照,倒是立刻分成了两派。
如于禁、潘章等武将的看法是不杀。
吕布如今虽然兵微势穷,可其武勇之盛,实在冠盖当世,为区区一个乡侯的虚衔主动招惹这等强敌,实在没有必要,更没有意义。
而如祢衡、张昭、糜芳等人的看法却是杀。
但也不是在此时动手!
吕布刚入徐州时便不安分,彭城期间的几次内乱似乎便有陈宫的身影出没,这样一个钉子留在徐州实是隐患,拔除是早晚的事情,不过此时的徐州却是不宜再起战事了。
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另一种形式的一致,无论众人对吕布的看法如何,杀是不杀,基本都是对这道密书呈反对的意见。
王政内心里倒是更赞同后者的意见。
首先说起来,虽然两人暂时没有起过直接的冲突,却不妨碍他对其人观感欠奉,相比刘备甚至孙策而言,王政对杀吕布完全没有任何心理上的犹豫和抵触。
其次作为一个后世人,王政自也清楚,原本的历史上,吕布后来也的确趁袁术来犯时,从后防空虚的刘备手中夺走了徐州。
一个对其有收容之恩的汉室皇叔尚且没阻挡吕布的野心,直接上演以怨报德,王政自问如今换成自己作这徐州牧时,吕布只会更加毫无顾忌。
说白了,他从一开始就十分清楚为了脚下的这方土地,两人早晚必有一战。
毕竟徐州五郡之地实在小了点,它容不下两个人的野心!
但此时不宜动手。
吕布目前安分,是因为时机不够成熟,势力还未恢复,他王政何尝不需要一点时间来缓冲?
“不管这密令出自曹操还是献帝,都无遵命之理。”众人各抒己见之后,沉吟半晌的王政终于开口:“不过如今咱们毕竟名义上皆是汉臣,若是不遵,如何在面上遮掩过去?”
话音刚落,武将这边集体缩头退后,安静如鸡,连于禁徐方亦不例外,同时全都眼巴巴地望向对面。
没办法啊,若是沙场征伐他们自然是要人人争先,可这等名器之事,冠冕之词,却非他们所长了。
祢衡见状,先是轻哼了声,似是颇为不屑,不过亦立刻转头看向身边的张昭。
他于此道亦不擅矣。
一时间,全场的视线全都聚焦在了彭城名士一人身上。
这待遇,吾亦压力很大啊...
思忖中的张昭刚一抬头便吓了一跳,先是干咳了声,方才望向王政:“州牧,方才说这位天使名为董昭?乃济阴定陶人?”
王政颔首认同。
张昭眉头愈发皱起,又询问了下对方的体貌特征之后,突然道:“不对!”
“张公,哪里不对?”王政闻言剑眉一扬。
“吾先前听说这位天使殿上公然受贿,乃一热衷名利之人,本以为是同名同姓者,”张昭肃然道:“可按州牧所言,此人的确是济阴名士董公仁,那此举必是有诈!”
见众人纷纷面露疑惑,张昭解释道:“董公仁,出身定陶董氏,此累世名门也,乃昔日大儒董仲舒第八子董彰的直系所传,怎会在乎区区财物女子?”
来头这么大吗?
王政闻言登时一怔,一旁众人亦是人人面露惊容,毕竟董仲舒这等儒门圣贤,便是不学无术如吴胜者,也是听过的。
“张公,当时董昭的确不曾因财物女子而动容。”徐方道:“却是将军以军功虚名方才说动。”
“那更不可能了!”张昭摇头:“此人擅捭阖之术,岂是缺功名之辈?”
“其初举孝廉,便任瘿陶长、柏人县县令,政绩卓然,声名远扬,乃被袁绍招揽,辟为参军。”
“初平三年,袁本初与蓟侯界桥一战,巨鹿太守李邵及郡中豪族因蓟侯彼时势强,意图反叛,正是董昭单人前往巨鹿,先假袁绍之名伪造檄文,诛灭首恶孙亢等人,其后再行分化安抚,于是叛乱未起已被平定。”
“随后魏郡太守栗攀被盗匪所害,袁绍又任命其代领魏郡太守,董昭任职之后,行离间之计,先令各方贼寇互相攻伐,再趁其虚弱之际,出兵讨伐....”
说到这里,张昭顿了顿,凝视众人,一字一顿地道:“竟是一战而定,两日之间,捷报三传,斩首过万!”
“诸位...州牧....试问这样本就有不世之功在身的大才,可会因虚浮之功而动心乎?”
一番话说的众人沉默不语,王政更是陷入长考。
或许是穿越日久,耳濡目染,不知不觉间他也沾染上了此世汉人以貌取才的毛病,从见董昭第一眼起,便对这个卖相稍微一般的胖子有了些许轻视。
若非有个博闻广记的张昭在,这番搞不好就要吃了闷亏还不自知啊!
好个死胖子!
果然面带猪相,心头雪亮!
深刻检讨一番后,王政正色道:“果如先生所言,这董昭既是大才,那今日席前之态大抵便是伪作之像,那么他为何要如此呢?”
“兵法云,示之以柔而迎之以刚,示之以弱而乘之以强。”张昭沉吟不语间,一旁的于禁插口道:“将军,此人表面上露出热衷虚名的模样,便是要我们掉以轻心,形成误判。”
“以末将看,既是示之以虚,便是另有所图!”
一语惊醒梦中人,王政脑中灵光一闪,拍桉而起:“文则所言甚是!”
“示敌以虚,那么这董昭如今表露出的,到底哪些是虚,哪些是实?”
一边在堂内急步踱走,王政一边喃喃自语:“热衷名利是虚,那么要咱们去杀吕布,是虚是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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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公,密令应不可能有假。”祢衡道:“董昭再是胆大,再是用计,也不可能伪造当今天子的令谕吧?”
“不不不。”王政望了眼祢衡,心想祢衡虽算聪明,可有时候的确过于刚直,少了几分狡猾:“密书自是不可能有假,我的意思是是...”
环视众人,王政正色道:“是不是从一开始,董昭就不在意咱们是否会依令行事?”
张昭第一个反应过来,脱口而出:“州牧接了密令,便已中计了!”
“不错!”王政赞赏地点了点头,指着桉上的密书道:
“从一开始,只要我接了这封密书,看了这封密书,曹操的目的便已达成!”
“咱们是否会去对吕布用兵,根本不重要!”
“若是我真鬼迷心窍,被一个乡侯所诱,自是最好不过,不过今时今日...”
说着,王政面带笑意,顾盼左右,眨了眨眼:“曹大将军想必不会还如此轻看王某吧?”
众人哈哈大笑,连连点头。
的确。
曹操都在天公将军身上连吃了两次大亏了,此人亦是一方雄主,会仇恨,会敌视,却绝不可能再有半点小觑。
“那么董昭的故作姿态,便有合理解释了。”
想起那胖子相欺之举,王政冷哼一声,眼神瞬间冷冽:“恰恰是要咱们把注意力都放在这封密书之上,以及如何拒绝。”
“咱们无心他顾之下,此人便可趁机去做另一件事了!”
说到这里,在场众人大都已明白过来了,唯有吴胜还傻乎乎地问道:“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
澹澹瞥了眼吴胜,王政负手傲立,视线转向壁上地图,言语带着调侃,眸中厉芒烁闪:
“自然是“好心”去提醒那位客居梧县的天下第一勐男。”
“我王政要对他下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