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当初为何要再次造反?”
王政清朗的话语声在全场响彻,回荡。
“刚刚过上安慰日子还没几天,曹操为了攻打徐州,要咱们青州黄巾也奔赴战场,为他卖命不说,竟还要咱们自备口粮!”王政道:“便是驱使牛马,尚且还要喂点草料吧?”
“莫非我青州男儿, 竟连牛马此等牲畜都不如吗?”
“可叹的是...”说到这里,王政环视全场,脸上露出嘲讽似的笑容:“在那些上位者眼中,咱们这些人的命,可能还真不如牛马之类啊。”
“也不止是今朝,自光武复汉以来, 除了头十几年,咱们的祖先过了几年吃饱饭的好日子,后面的百多年里,咱们,咱们的父辈,咱们父辈的父辈....有几个吃过一日饱饭的?”
“他们似乎都忘了...”王政一字一顿地指戟指向地:“这地,是咱们在种的啊!”
“天下间岂有这样的道理?”
“咱们春耕秋收,忙碌一年,最后反连填饱肚皮都做不到?”
“既然这些上位者,肉食者,视吾等如草芥,不把咱们当人看...”王政剑眉一扬,提高了音调脸上露出凛然的杀意:“那咱们就让他们连人都别做了!”
“咱们被逼造反,不就是因为曹操要取徐州吗,那好,咱们来取下这块地盘!”
“一旦赶走刘备,这偌大的土地,一旦全都属于我天军...”
旭日东升,站在鲜血淋漓和枪戟如林之间, 王政奋发昂扬, 转回话题的开始, 他道:“便如政昔日所言,尽可在此建立地上天国!”
“创立一个人人平等,人人吃饱穿暖,人人有田有屋的地上天国!”
他再次闭上眼,深呼吸,展开怀抱:“你们闻到了么?这块养我们、育我们、我们的祖先、先人生存、繁衍至今的土地,真香啊。”
这一刻,王政真的动了感情,说话都有些混乱起来,千言万语,一时凝噎,竟化为一句。
朝阳的晨曦下,映亮了他的脸,也映亮了每个天军的脸,仿佛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了神采,眼里都有了光。
他轻声、低声,却坚定不移地道:“土地,只该属于种地的人!”
此时全场一片沉默,静至落针可闻, 士卒们本身没太多的文化, 甚至对大汉这个时代而言,很多后世所谓的观念,比如国家,民族,这类,其实在这时都很是模糊宽泛。
这個时代的人,尤其是那些目不识丁的草芥,底层,可能永远在乎的只有自己,家人,最多涉及地无非宗族了。
王政以朴素的话语讲出这些,恰恰是他们最关心的,也最能理解的,因为他们切身体会过,所以他们完全听懂了这些话。
许多战场上悍勇无谓的猛卒,此时眼中蕴含了泪水,其中很多人包括一些伤卒都纷纷挣扎着想伸手取一把地上的泥土。
他们要学着王政,放在鼻子上嗅闻。
闻一闻土地的芬芳,并永远记住这个味道!
系统可以让兵卒便是畏死亦不会逃,赏罚严明可以让兵卒轻死,敢死,
但唯有教之以道,正之以名,才能让兵卒发自肺腑地愿死,乐死。
.....
巡查完伤兵营后,王政再次回到中军时,都伯以上的军官等候多时。临时召开的这个军议,也没有什么太大的议题,目标既然已经定下,剩下的无非补充细节、料敌算己。
虽遭遇了一场伏击,却省略了原本计划中极难啃的登山一战,更提前向堂邑进迫,军中携带的粮草,已足够支持到与纪灵会师,但如果后路真的被下邳的刘备军截断的话,不仅退路没了,后续的辎重补充亦直接中断,所谓居安思危,王政现在已经开始在思考如果堂邑久攻不下,粮食不济,如何处之。
虽然刚刚一大段煽情鼓舞军心,坚定自家兵卒攻取广陵,赶走刘备的战心,可在王政心里,地盘随时可得,自家的军队才是最重要的,尤其是这等既入系统,又久经沙场的老卒。
所以,重点不仅仅是攻下堂邑,更关键是如何在减少伤亡的情况下攻取。
堂邑如今人马的数量,王政大概已能估出,五六千人左右,至于前番亲自交手,无论是广陵军,还是刘备带来的平原军,战斗力不说一清二楚,此时心里已是有点数了。
有点难搞啊。
尤其是一方攻城,一方守城的时候。
......
随后的路程非常顺利,唯一的问题是下午开始,天军哨骑便发现了徘徊在远处窥探的另一只探马,应该便是广陵军派来的哨探。
一路上,这几个敌人十分狡猾,一点儿不靠近,只跟在十几里外,王政派了几次人,甚至设了两次伏,他们不是避而不战,就是绕道潜行,一见风吹草动,就立刻逃之夭夭。
他们本皆广陵军精锐,人数少、携带马匹又多,运动起来机动灵活;平原上也没甚么可供隐蔽的设伏良地,王政最后也懒得理会了。
反正他也不怕那几个广陵军哨探回去报讯,即便堂邑主将知道了他的行程又如何?
六合山距离堂邑,太近了。
双方都没有什么腾挪的空间,信息上便是领先一步,基本没什么优势。
王政心中担忧的反而是另一件事。
纪灵在搞什么?
堂邑的兵马都能堂而皇之地派出哨骑跑这边来刺探情报了,这说明什么?
要么,是纪灵那路给的压力不够,要么,便是围堵的漏洞太大。
......
沿着六合山脉的边儿,横穿过堂邑西面的平原,军队连续行军不停,次日凌晨,已赶到了堂邑西面城下。
深夜难辨敌我,为防引起不必要的误会,王政令全军暂做休整,只命一哨骑先前去禀报,待日头初初冒起时,他才率军绕去南城,准备与纪灵军汇合。
刚到十里,便见一将随行数百人前呼后拥,已在军营十里前相迎,礼数倒是摆的十足。
夏日便是早晨的阳光,也已炽烈晒人之极,列队道旁的百余鼓、角,隔着里许,就开始鼓乐齐鸣,可王政却是看清对面人时,眉头微微一皱。
距离虽远,他已看清,那一群甲士兵簇的将军,竟是阎象,而非纪灵。
这从第一次见面就长衫风雅的文儒,今日竟难得换上甲胄,马蹄翻腾,卷带起地上的尘土,便如一团乌云也似,奔驰近前,倒也有模有样。
诧异之外,王政却是疑窦丛生。
什么情况?
他这主帅来了,纪灵为何不出迎?
心中虽已生疑,王政外表不漏声色,对着远处的阎象微微颔首,旋即轻盈一跃,纵马而下,步行上前。
阎象是文儒,自然做不到他那样的潇洒,还要靠着甲士帮扶才勉强下马,两人于道左会见。
到了面前,王政抬眼打量,心里更是诧异,隐隐觉得不妙。
才几日没见,却见阎象竟多了一些皱纹,看似老了很多,双眼更是布满血丝。
同时间,阎象也在打量他,和前几次不说,这一次不苟言笑,面如铁铸的阎主簿,这次眉眼间隐约蕴藏了喜意,更是积极地上前,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将军。”阎象凑近时,才低声说道,声音都有些激动了:“你总算来了!”
你这又是什么情况?
,王政又是一怔。
自两人见面以来,哪怕是临淄时,对方虽是主动送粮送兵,王政却也隐隐能感觉到阎象对他的敌意,以及顾忌。
怎么现在一脸久旱逢甘霖的模样?
带着这样的想法,王政眉头一皱,望了眼阎象,又看了看其身后的甲士,见人人军容虽是严整,可精神却有些萎靡,不由心中一动。
他先舒开眉头,展颜一笑,对着阎象道:“竟劳先生出迎,真是有幸。”
阎象拍了拍王政的手:“王刺史来了就好。”又主动一掀披风,双手作势:“将军先请上马,在下已在营中略备酒席,为君洗尘。”
王政微微颔首:“确实,不可让纪将军久等了。”
闻言,阎象脚步险些一个踉跄。
见状,王政心中亦是一个咯噔。
不好,出事了!
......
待进入帐中,阎象尚未说话,王政已挥退左右,并命亲卫在帐外严禁,旋即立刻神色一正,收敛笑容,望向阎象,直接便是开门见山:
“纪灵如何了?”
两人独处时,阎象也终于不在掩饰,直接面露悲戚,更是长叹一声:“郡尉若是在天有灵,定是深悔不曾听将军劝告啊!”
什么?
王政刚刚坐下几案,边在思忖喝了口茶汤,才入口,就“砰”地一声放下盏子。
一路行来,眼见军营之中士气低迷,一看便是打了败仗,再联合阎象的神态有异,王政已是有了心理准备,可即便如此,他料到纪灵出事,所猜测的亦无非是有伤在身,不利于行罢了。
却万万想不到会是这等结局。
醒过味来的他,惊疑不定地看了眼阎象,脱口而出:“你秘不发丧?”
主将受伤和身故,对军心的影响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看营中如今士气,低迷却非溃散,只能证明这个事情还没有广而告之。
“非如此难挽回局面!”阎象也坐了下来,在榻几上微躬,点了点头道:“前日郡尉主动寻那张飞斗将,结果十个回合不到,被其一矛刺出,幸亏吾早安排死士列前,抢上去将其救回。”
“只是郡尉回来后...”阎象叹了口气:“却还是重伤不治...”
主动寻张飞斗将?
王政面色木然,沉默半晌,骤然间嗔目变色,猛一拍案几,用力之大,竟将案前的杯盏悉数震翻,一时间,酒水流了满地。
他也不顾风仪,直接长身而起,对着阎象愤怒地叱道。
“他是不是有病啊!”
......
虽时值午后,暖阳熏熏,室内却如冬日似地一阵寂寥,帐外的亲兵闻得天公将军这声暴喝,还有碗盏碎裂的清脆之音,一时间面面相窥,又没得传召,不敢私自入内,顿时闭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
四目相对之见,几人都响起同一个念头。
到底何事能严重让将军这般失态?
上一次,似乎还是在去年,在临淄,听说被那徐宣烧粮之时啊。
“刺史,事已至此,对一亡者如何怨怼亦无用也。”
其实那日阎象也是这般愤怒过,不过毕竟已过去两日,加上王政这次及时到来,更是缓解了其心急如焚的情况,此事反倒冷静地劝道:“还是要立刻考虑,如何逆转当下不利,攻下堂邑!”
“先生大才也!”王政喘了几下,点了点头,望向阎象却是面露赞赏:“这等情况,你能让兵马不溃,支持到现在,已很难得了。”
他倒也想清楚了,纪灵竟然能在张飞手下走过十个回合,可见武力值也不算太差,可恰恰正是因为如此,所谓善泳者溺于水也,能战者必然好战,有武勇者必持傲。
有赵勋前车之鉴,若是纪灵是个庸将,反而未必会有这等送死之举。
“真是那燕人张翼德吗?”王政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
“将军不要小觑纪灵。”阎象道:“若论武勇,主公帐下众将,除孙策之外,无人堪与比拟!”
“在下虽不识那张飞其人其貌,可若非这等人物,纪郡尉怎么可能败的这么轻易?”
是这个道理。
王政背着手,在帐内踱步几圈,沉吟好一会儿,说道:“纪将军尸首在何处,且带我去看看。”
“此事不急。”阎象一怔,旋即道:“将军还是应该先召集众将,展开军议,讨论攻城事宜才是。”
“这才是当下我军第一要紧事啊。”
“不错!”王政一拍掌:“不仅要本将一人去,全军所有将官,一同去!”
阎象一怔,自家一直隐瞒纪灵死讯,便是为让军心不溃,怎么你如今....
看到了阎象面上的疑惑,王政哼了一声,朗声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本将不至,军中无大将镇守,自然不可让兵卒们得知此事。”
“可便是如此,祭奠何时都可,如今时间宝贵...”
“先生怎的还未明晓,破城关键便在纪灵!”王政叱呵道,疾步走了过去,耸立在阎象面前。
他居高临下,眼神迫人,一字一顿地道:“若使三军恸哭,人皆缟素...“
“此哀兵必胜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