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李元芳开始正文卷第一千两百二十章甘草治不了大病,还得用猛药“需要一位雄才伟略,担当社稷之人为首辅,来力挽天倾……”
“朕的大明江山,到了这般地步了吗?”精舍之中,嘉靖盘坐在太极八卦床上,回想着刚刚陆炳的禀告,脸色沉凝。
那番话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满朝臣子,敢如此直言不讳的,也就这一位了。
身为九五之尊,初听此言,自然相当不悦,可愤怒过后,又不得不承认,天师说的对。
嘉靖缓缓起身,下了八卦床,来到旁边的书架前,抽出一本书卷来,看似随意地翻了翻,悠悠感叹:“《尚书》有云:‘时日曷丧?吾与汝俱亡!,,夏桀昏暴无道,民不聊生,天下百姓都有了与之同归于尽的心……”
“春秋战国,至秦一统,却因严刑苛政,三世而亡。”
“到了汉文帝,有亲民近民之美,慈恕恭俭之德,天下才有了清平盛世啊……”跟在身后的吕芳知道,这位主子对于汉文帝情有独钟,私下里不止一次自比文帝。
在这位老奴心里,这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以前嘉靖也觉得自己配得上,但现在再看,大明已是上奢下贪,耗尽民财,天下不治,民生困苦……不能再骗自己了。
嘉靖有过励精图治的时期,得张骢、桂萼、杨一清、夏言等等一众能臣辅佐,中兴大明,可惜后来心态转变,严嵩之流得到重用,朝堂乌烟瘴气,内忧外患,国家疲敝……什么样的臣子能居于高位要职,其实就能看出天子是怎样的性情,严嵩正合如今的嘉靖,所以明知其种种行径,还纵容包庇,掩耳盗铃。
但龙气日渐衰微,尤其是一点点剥离的感觉,实在太折磨人了,也在时刻提醒着他,万民受苦,国将不国。
实际上,大明前面一次次的改朝换代,都证明了一个道理,凡是以民为本,君臣共治,便可天下太平,凡一君独治,弃用贤臣,不顾民生,便衰世而亡。
道理都懂,往往都不做。本朝太祖出身贫寒,马上得天下,知百姓之苦,惩贪治恶,轻徭薄赋,但同时也一君独治,其后历代,更是授权柄于宦官,以家奴治天下……这是将大明两京一十三省,视同朱姓一家之私产,嘉靖当然不例外,甚至变本加厉。
但时日无多了,照此下去,龙气还能经得住多久的消耗?关外的俺答汗能率军一路打到北京城下,那几日寝食难安的滋味,至今仍记忆犹新,难道真要被白莲妖人领着***杀入京师,再追悔莫及么?
“确实要变一变了!”嘉靖将书卷放回架上,有了决断。他原本属意的首辅,也是徐阶,实在是论资排辈,徐阶是最合适的。
但正如天师评价的那般,徐阶这样的臣子,放在承平治世,足以辅国,而现在的大明,各种矛盾已接近爆发的边缘,徐阶的胸襟与气魄,无法担起扶危振颓、扭转乾坤的重任。
“甘草治不了大病,还得用猛药啊!”眼见嘉靖喃喃低语,回到八卦床上,吕芳低垂下头。
身为内相的他,很明智地不对外朝任命发表任何意见,尤其是内阁首辅之位,更是要三缄其口。
但吕芳没有发现,不远处的一位内侍目光闪烁,所站的位置恰好听到嘉靖的自言自语,并且将之牢牢记下。
徐府之中,徐璠眉头紧锁,快步而行,带着明显的焦虑之色。而当他进入书房,却发现徐阶正在写字,神态轻松,眉宇间带着明显的喜意,这么多年来,他还是首次看到父亲露出这么愉悦的表情。
徐阶这些年间一直对严嵩唯命是从,处处忍让,严世蕃觉得被退婚是羞辱,却不想想那场订婚,本就是逼迫的,连嫁孙女都要被逼,传扬出去多少人耻笑……没有人喜欢卑躬屈膝,唯唯诺诺,尤其是入阁的阁老,本该风光无限,结果却要仰人鼻息而存,那种滋味别提有多难受。
现在可好,终于媳妇熬成婆了。该他扬眉吐气,大权在握!徐璠见了,却是心头一酸,上前行礼:“父亲!”徐阶停下笔,看着这位长子的表情,喜色收敛,开口道:“发生了何事?”徐璠原本还想铺垫一下,现在则等不及了,低声禀告:“宫内传出消息,陛下对首辅之位似有定夺……”徐阶听到一半,顿时勃然变色,同样压低了声音斥责:“糊涂!你当真糊涂啊!这是能打听的?”宫内的消息,肯定是某个胆大包天的太监漏出来的,这类人往往见钱眼开,并且是挨不住拷问的,只要被司礼监发现,马上会竹筒倒豆子,将一切都说出来。
外朝臣子私通内侍,可是大罪,一旦引起陛下猜忌,那么他唾手可得的首辅之位,就要没了!
徐璠当然知道父亲的顾虑,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道:“父亲,孩儿也是万不得已,这个消息很重要,必须冒风险……”徐阶冷冷地瞪着他,眼神里透出失望与惊疑,半晌后吐出一个字来:“说!”徐璠涩声道:“陛下对首辅之位另有安排,有言‘甘草治不了大病,得用猛药,……”徐阶身体一定,瞳孔涨大:“可有前因?”徐璠道:“先是陆都督入宫禀告,转达了李天师对于首辅之位的看法……陛下有所意动,才说出了此言……”徐阶听了几句,就知这不会是讹传。
宫中内侍学识有限,哪怕想要编造,也编不出这般说法来。自己若是成为首辅,肯定是恢复祖宗成法,奉圣贤言教,休养生息,弛刑宽政。
至于改革改制,纠正限制严重滥用的皇权……他确实不会去做。对方并非胡言乱语,而是一针见血。
所以这一刻,徐阶心头的惊怒简直难以言喻,手都不可遏止地颤了颤,赶忙将笔放下。
“父亲……”徐璠见了脸色愈发难看。他知道父亲对于陛下极为了解,本来还抱有希望,说不定父亲听了这番话,微微一笑丝毫不慌。
但现在这番反应……难道真的要与首辅之位,失之交臂?徐璠血气上涌,脸色发红,咬牙切齿地道:“我徐氏与李时珍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他为何要在陛下面前进谗言?”徐阶罕见地没有训斥,淡淡地道:“妖道之流,荧惑天子,干涉朝政,本就不被我等所容,如今先下手为强,又何须结怨?”文臣对于天师之位,本来就很不感冒,别说道佛之人,正史里面记载,但凡涉及到方术的臣子,都往往会降低评价,更何况现在阻人上位,简直是生死大仇。
愤恨之后,徐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喃喃低语:“‘国运龙脉,之言,比起‘二龙不相见,要高明多了,此人圣眷正浓,要如何针对呢?”说着说着,徐阶突然发现,陶仲文当了多年的天师,都不如这个任职不足一年的道医厉害,既超然于朝堂,却又能对朝政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以往的一切手段都难以奏效……沉吟许久,这位国老摆了摆手:“你出去吧,老夫要静一静!”听了父亲语气里的疲惫,徐璠眼眶一红,行礼道:“是!”等到书房内只剩下自己一人,徐阶缓缓坐下,一时间疲态尽显。
他虽然不比严嵩年近八十,但也五十多岁了,到了知天命之年,倘若身体强健,还能再干二十年首辅,他也担得起。
可现在这次莫名的阻碍,却在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尤其是嘉靖的那句话:“甘草治不了大病,还得用猛药……”徐阶胸膛起伏,终究是忍不住,狠狠地拍了一下桌案……甘草国老也会破防!
徐璠在外面站着,并没有走远,听到嘭的声响,先是担忧地回头,但屋内并无痛呼,就知道父亲是在发泄,不禁握紧了拳头。
父辱子死,有些事情,作为儿子的,理应为父亲分忧!顺天府丁看守的大院内。
严世蕃正在给严嵩捏腿。严府的下人都被遣散了,往日里锦衣玉食,睡觉都有数位婢女暖床的严阁老,在生活上唯有欧阳氏照顾。
而欧阳氏年纪不比严嵩小多少,再经过这次的打击,很快照顾不动了,那些小一辈又人心惶惶,整日哭泣,严世蕃经不住妻子吴氏的恳求,终于来尽了一次孝。
当然,他也有话对这位老父亲说,并且可能是最后一次对话。捏着捏着,严世蕃就开口道:“我要走了………”严嵩的眼睛原本微闭着,享受着儿子的服侍,闻言猛然睁开,凝视着他。
如果严世蕃不逃,他这位年迈的严阁老还能有一线生机,一旦严世蕃逃走了,就必死无疑。
以严世蕃的才智,当然不会忽略这一点,却有另一套说辞:“顺天府将我们囚禁,虽未入狱,却已在罗织罪名,倘若陛下让爹你致仕还乡,那就是放过一马,现在看来,只是不想让爹死在牢中罢了,最后还是要动手……”言下之意就是,老头子你死定了,我却还年轻,不该陪葬!
话粗理不粗,但真话有时候确实太伤人了,严嵩心头悲凉,低声道:“你如何走得了呢?”
“我这些时日勤于修炼,早有了自保能力,一旦使用神通法术,那些兵士不过是土鸡瓦狗,又岂能拦得住我?”严世蕃自信满满,还取出一张字条,递了过去:“这是昨日府丁偷偷递进来的,其上所言,当真有趣,正好利用一番!”严嵩接过,仔细看了看,目光闪动:“徐氏为之?”严世蕃冷笑一声:“我看就是徐阶,想要利用我们对付李时珍呢!”严嵩沉吟片刻,微微摇头:“不是徐阶,值此关键时刻,他不会出这样的昏招……”
“我看就是!”严世蕃笑容里满是嘲弄:“徐阶这老物装了大半辈子的谨小慎微,如今当不上首辅,狗急跳墙了!也不想想,比起李时珍,我肯定更恨他,想要借刀杀人?白日做梦!”徐璠是有自知之明的,知道天师极难对付,连父亲徐阶都一筹莫展,而如今最恨天师的,无疑是严氏父子,这两人又擅长阴谋诡计,正好来个借刀杀人。
但徐璠判断错了一件事。严世蕃的仇恨列表,有些与众不同。落得目前这个地步,他最恨的,是嘉靖。
这些年间,严党所犯的罪孽,有多少是为了这位贪得无厌,又虚伪成性的大明天子所做的,现在一朝摒弃,就要将他们打至万劫不复,岂能不恨?
排在第二的,则是徐阶,原因仍旧是退婚。一个原本卑躬屈膝的人物,陡然骑到了头上,那种羞辱足以令人铭记在心,严世蕃恨嘉靖,却终究不太敢报复,只是放放狠话,对于徐阶的报仇,则是准备付之于行动的,可惜倒台得太快,没有来得及。
第三才是李时珍,而在天师府的时间内,严世蕃见识过那位的厉害,恨归恨,心中或多或少是有些惧意的,让他去寻这位报仇,真要好好掂量掂量……在这样的关系下,倘若第二仇恨目标徐阶,当上了嘉靖的首辅,那简直比严党倒了更难受。
同理看到徐阶没有如愿以偿,严世蕃别提多高兴了:“把我们父子整下去了,他也没坐上首辅之位,现在还给我送上这份,好礼,,岂能不收?”严嵩隐隐明白了儿子的计划,能拉上一位阁老垫背,朝堂势必更加混乱,确实有利于逃亡,但目的地仍然是问题:“你便是能出京,又准备逃去哪里?”严世蕃毫不迟疑:“自是出关,入白莲教,再将那些***驯服,有朝一日,我还能再杀回来,为你们报仇雪恨!”严嵩微微摇头,叹了口气。
不比严世蕃在这个境地依旧能不切实际的豪情万丈,他只想到了那位天师对于时局的把握,深吸一口气,终究遵从了对方的安排:“白莲教不足依仗,去倭国吧,那里或许有你的存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