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停了半日方将贾宝玉抬到怡红院,又忙乱半日众人方散。
傍晚时分,薛宝钗拿药前来,叮嘱袭人道:“晚上把药用酒研开,敷在伤处驱散淤毒。”
“可好些了?”
“好些了。”贾宝玉忍痛一笑,又让坐。
薛宝钗见他睁眼说话不像先时,心中宽慰大半。
“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于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心里……”
说到此处忽低了头,红着眼睛转过头去,因问袭人:“为何打的?”
“听茗烟儿说,一是环三爷在老爷跟前儿说了些话,再一个是为一个戏子,说多半是薛大爷素习吃醋挑唆了人来——”
“别说这个!”贾宝玉唯恐薛宝钗沉心,忙拦住袭人,“薛大哥不是这样的人,你们别混裁度。”
不过,他这才知道其中还有贾环的话。
薛宝钗轻劝道:“其实,终究还是你素日不正经的缘故,不必怨这个怨那个。至于我哥,他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断不会背后挑唆,当日为个秦钟还曾闹得沸沸扬扬。再说,他原不理会这些妨嫌小事。”
贾宝玉本也不计较孰是孰非,听她如此说,心中更觉畅快。
正欲说话,只见薛宝钗起身道:“明日再来看你。”说着出门去了。
贾宝玉躺在床上,下半截如针挑刀挖一般,热如火炙,略一辗转便疼痛难禁。
一时昏昏默默只见蒋玉菡走了进来,告知忠顺府拿了他去,已成笼中之鸟;又见金钏儿前来相别,诉说为他投井之情。
恍惚中似又听见面前悲切之声,贾宝玉梦中惊醒。
“你这会子又来做什么?”只见林黛玉满面泪光,眼睛肿得桃儿一般,不由心中急痛惜怜,“虽说太阳落了,那地上的余热还未散尽,你病刚好就又走了来,倘或又中暑呢?”
黛玉虽未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反觉气噎喉堵,厉害百倍,心中纵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出来。
“我伤得并不厉害,不过是装样子散布给老爷听的,你不要当真。”
“你以后,都改了吧。”
贾宝玉听了,似若冷笑般微微摇头,“我就是为这些人死了,也情愿。”
这时院外传二奶奶来了,林黛玉忙起身道:“我的眼睛这个样子,让她看见又要拿咱们取笑了,我先走了,回头再来。”
贾宝玉看她三步两步转过床后去了,不由嘴角一扬。
中间又睡了一觉醒来,袭人从王夫人处拿来两瓶木樨清露和玫瑰清露,挑出来尝了尝,果然异妙非常。
只是心中总是挂着黛玉,满心要打发人去,又恐袭人疑心。于是设法让袭人去宝钗处借书,然后吩咐晴雯道:“你帮我去看看林妹妹。”
晴雯深觉好笑:“这么晚了我白眉赤眼地过去干什么?就是捎句话也像件事。”
“也是。”贾宝玉想了想,“可也没有什么说的。”
“那就送件东西,或者取件东西,不然我去了怎么搭讪?”
“嗯。”贾宝玉凝神半晌,从枕下摸出两条帕子,“把这个给她。”
晴雯一看是旧的,笑道:“她恼了怎么办?”
贾宝玉道:“她会明白的。”
潇湘馆的小丫头见晴雯来了,忙摆手:“睡下了。”
晴雯进来,只见满屋黢黑。
“是谁?”黛玉床上问道。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是我,二爷让我给姑娘送帕子。”
“我不缺这个,想必是上好的,让他留着送别人吧。”
“不是新的,是家常旧的。”
晴雯把帕子给她,一路思量回去了。
林黛玉拿着帕子细心搜求,忖了半日,大悟过来。
一时七情六欲,将五内沸然炙起。
由不得馀意缠绵,急命掌灯,也顾不得嫌疑避讳等事,便向案上研墨蘸笔,在帕上写道:
其一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尺幅鲛绡劳解赠,教人焉得不伤悲!
其二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
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其三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还欲往下写时,两块帕子都已写满,只好搁笔。
这时忽觉浑身火热,面上作烧,忙揭下锦袱往镜台一照,只见腮上通红,真合压倒桃花。
却不知,病自此而萌。
且说袭人来至蘅芜苑借书,却未见到薛宝钗。
原来薛宝钗一听说众人疑心薛蟠,便赶回家去了。
薛蟠虽有些不务正业,却是个天真耿直、纯任热血的青年,一生最见不得这样藏头露尾的事,气得在家赌神发誓,持刀动棍。
“你们光怨我,怎不怨他招风惹草!”薛蟠急得乱舞乱跳,“就说那个琪官,我们见了这么多次,也没说过一句亲热话,那年他头一次见,就把汗巾子给人家了,难道这也是我说的?”
“可不就是为这个汗巾子打的!”薛姨妈急道,“还说不是你说的!”
“是谁这样编派我,我把他牙敲了!”薛蟠一把将桌子掀了,急得眼睛通红,“好,就算赖我说的我也不恼,只是你们为个宝玉这样和我闹叫我恼!”
薛宝钗无奈道:“是不是你我们不较证,只是劝你改改恣心纵欲的性子,你又是持刀又是弄杖,反倒说别人闹。”
薛蟠无话驳正,又在气头上,信口便道:“好妹妹你不用说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从先妈和我说你的金要拿玉来配,你看见宝玉有那劳什子,就对他上心了,处处护着他!”
薛宝钗听闻一怔,眼泪唰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