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大明开国二百七十多年,哪怕当年倭寇最横行的时段,应天城也从未像如今这般彷徨与无助,上到贩夫走卒,百姓兵士,下到南京六部的大员们,文臣勋贵们,又有种天要塌下来一般的感觉。
“如何?如何?”
南京皇宫中央官署,一个披着甲衣,级别不高的明军军官才刚一进当年宰相办公的文渊阁,南京六部尚书,十五六个侍郎,还有提督南京禁军的保国公朱国弼,镇守太监方化吉等人就犹如真迎接宰相那样围了上来,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焦急。
不能不急啊!三月初,应天最后接到了朝廷的勤王诏书,旋即就再也没有一封公文邸报传来,足足有半个多月了,整整两百多年,这还是前所未有的事,虽然平日里这些江南的在野公批评起朝政来那是不遗余力,可当京师朝廷不复存在的时候,这些江南大臣们又是感觉无依无靠的仿佛无根之萍那样漂泊彷徨。
四月初一,才上任不久的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再也等待不住,对应天士民发出了募捐勤王的南都公檄,七天后,扣留一部分漕银漕粮充做军资,再加上从富户那儿收刮来的粮饷,史可法从南京禁军中划拉出五六千人马,北上勤王。
然而,史可法带兵才走了五天,忽然又是写信给了好友,南京詹事府詹事姜曰广,说皇帝已经撑船自海上南下了,太子亦是从间道得以逃脱,这个消息仿佛一针强心针,给南京官员提了不少士气,喜形于色,相互奔走相告,然而,这已经又是第五天了,带兵去迎接御驾的史可法还是一点儿消息都没传来,让等候恭迎崇祯皇帝的大臣们又是一个个心急如焚。
自己一个低贱武夫,头一次被如此众多的大人物给围住,还真是让送信的武官一阵发懵,看他愣头愣脑的模样,急得一大群年纪加一起快赶上秦始皇统一六国的老夫子急得胆汁都快吐出来了。
好不容易,这武官醒过神来,却是又给了这群大臣们一个晴天霹雳。
“回禀诸位老爷,我家兵部大人派小的来传信,前几日的消息是白莲妖人放出来的妖言惑众,陛下他,他殉国了!还有京师诸公,绝大部分都没逃出来!”
这一句话还真如大棒子拍在脑门上,拍的那些文武大臣耳朵嗡嗡作响,姜曰广老头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方面大耳的保国公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镇守太监很娘娘腔的一巴掌拍在了大腿上,哭道。
“哎呦我的万岁爷啊!您怎么就舍了奴才去了?”
这时候也不党争了,除了镇守太监的哭叫声外,一个个南京重臣相视无语,沉默寡言的垂头丧气着,足足一天时间,这些人愣是再没说出来一句话。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的传来,四月十七,从京师逃出来的前大学士魏炤彻底证实了京师沦陷,崇祯皇帝自缢,被闯贼摆在东华门前的消息,而且他还带来了更恶劣的消息,闯贼大肆对京师官员拷掠,每日刑死者几十上百人,宋青书恨不得京师官员死光,可对于南京官员来说,京师朝廷就是他们的上司,恩师,门徒,党羽,一时间半个应天城家家缟素默哀,闹得是凄风惨雨。
一片混乱中,还是有些官员有正事,四月二十五,淮南巡抚路振飞就遗书南京六部地位最高的兵部尚书史可法,唯伦序当在福王,早立社稷主!给事中李清,章正辰,进士郑元勋等亦是纷纷跟着拥戴。
可哪怕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仿佛梦魇一般纠缠着大明王朝的党争还是阴魂不散的继续张牙舞爪着。
常熟,钱府。
自崇祯十五年粮本之争后,钱谦益还真是消沉了许久,作为江南大地主,他的财力土地被宋青书剥夺去了十之七八,连最引以为傲的藏书都成了宋青书松江大图书馆的产品,更是连爱妾柳如是都丢了,还真是打的他一蹶不振了许久。
可是今晚,蜡烛的火光照耀着他脸上却显得是红光满面,在他的堂下,还聚集着一大堆文士,其中甚至还不乏南京六部中的高官,如南京兵部侍郎吕大器,詹事府詹事姜曰广等人。
被宋青书打翻在地的是复社,一群东林的门下弟子而已,今个在这儿聚会的,才是东林真正的骨干,一群老头哪个都是在江南名头响当当的人物,这些人聚会在一起,构成了一股子恐怖的政治力量。
“绝不能让福王继位!”
火光摇曳在钱谦益的脸上仿佛妖怪那样狰狞,此时已经不像六十多岁的老头了,一股子病态的亢奋在老家伙的脸上浮现着,敲着桌子,钱谦益铿锵有力的说着。
“钱老说的没错,福藩穷奢极欲,醉生梦死,河南大旱,小福王坐拥粮山,竟然一丝一毫都不肯捐出,而且大灾之年,广修宫室,耗费民力,此等昏庸之人,岂能让他坐上大明皇位?”
拄着拐杖,同样已经老朽的姜曰广也是敲着地板跟着说着,两人都是东林耆老,应和着两人的话语,底下一大群亦是跟着人声鼎沸的帮着腔。
“二位先生所言有理!此等昏庸之人做社稷之主,岂不是社稷之灾?”
“北地已经丢了,江南经不起这番折腾了,于国于民,吾等当主立贤!当立潞王!”
群起而拥之,让钱谦益似乎再一次找回了当年的风光,听着诸人帮衬了许久,他又是拍了拍桌子。
“好,吾辈同仇敌忾,势要为国选出贤君,明日老朽就亲自进应天,上书言政,一定要将潞贤王扶为神器之主!”
“好!”
“遵从钱老之意!”
振臂高呼着,一大群东林骨干仿佛上街游行的红卫兵那样,热血沸腾的出了钱家庄园,各自回家写成了一大堆的小册子,以笔杆子为武器,再一次要在南直隶政坛上嫌弃一股子风风雨雨。
别看一群人慷慨激昂的就像要奔赴刑场的烈士,似乎为了江山抛家舍业的,可推动他们行动的理由却不是那么高尚,万历朝争国本的政争,东林党可是主力,他们阻止了万历皇帝立自己最心爱的郑贵妃之子成为太子的意图,将距离天下一步之遥的老福王朱常洵给逼到了洛阳,当个混吃等死的藩王,东林党和老福王可是有着大仇的,一但小福王登基,恐怕他们这些东林人物就前途堪忧了。
就以为如此,哪怕如今这个时局动荡,天下急需赶紧选出新的皇帝来稳住局势,迎战大敌的时刻,钱谦益也不惜横生枝节,再掀波澜,哪怕是给闯贼或者建奴一举击垮大明王朝这残余的半壁江山机会!
四月二十九,应天中央官署,文渊阁。
经过多日商议,以史可法,南京镇守太监方化吉,保国公朱国弼等已经大体确立了拥立福王,接下来就是繁文缛节的细节了,大明的士大夫对于礼节可真是叫一丝不苟,如当年明武宗暴毙,绝后,诸臣拥立兴献王之子朱厚熜继位,登基后朱厚熜想要追封其父亲为皇帝,以杨廷和为首的朝臣与皇帝大礼仪之争就争了整整三年,更不要说后来的国本之争。
要迎立福王继位可绝对是件大事,哪怕如今时间紧迫,一行大臣也是唾沫星子飞溅的争论着着迎接路线,参拜礼仪以及追封等大大小小的细节,可就在史可法焦躁的连续几次站起,敲着桌子催促时候,门外的小太监忽然无比焦急的跑了进来。
“诸位老爷,大事不好了!江右士子聚集禁宫门口,要求立贤,立潞王为帝!”
这话听的史可法神色一变,浓密的黑胡须都急得立了起来。
再没心思议论,一捆子大臣心急火燎的跑到了南门口,向下眺望,足足一两千峨冠博带的士子聚拢在宫前小广场,高举着拳头,一个个无比愤慨的叫嚷着立贤立潞,这些人可都是有功名在身的,更何况如今还是人心动荡的时刻,守卫在宫门前的禁卫也不敢去驱赶,纷乱的叫喊声闹得整个南京禁宫不得安生。
眼看着这一幕,史可法足足呆愣了多达半分多,这才终于反应过来,急躁的对着城头禁卫将军叫嚷道。
“尔等是木头吗?还不快去驱散下面这些闹事的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