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沉寂了许多天的松山城,难得过年时节,也露出了几分热闹,只不过这个热闹显得杀机腾腾。
最后千多匹马全被杀了,天知道那些将官为啥突发善心,居然把马肉均分下去,就连底下的大头兵每天都能几两肉,有了粮食,原本失控的军队亦是恢复了几分元气,诸将再一次掌控了军权。
今晚,最后的晚宴亦是被铺开,行军大锅里,马肉,马肠子,内脏煮的咕噜咕噜作响,锅底下,马骨头和城内的大鼓,大梁亦是烧的噼噼啪啪作响,缺衣少布的明军依靠在锅边上,一面烤着火温暖着自己寒冷的身躯,一面拼尽全力大口大口啃着马肉,吃着那些下货。
最后一点盐,粮食都被拿了出来,放在锅里,四个多月连人肉都吃了,老鼠,麻雀树根亦是啃过,许多军士感觉自己这辈子恐怕都没吃过如此鲜美的肉汤了,不过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一顿正餐,最终还是落下了尾声。
几乎最后一口汤都被喝尽了,坐下满足的揉着自己滚远的肚皮好一会,临洮总兵曹变蛟忽然翻身跃起,一脚踹翻了行军大锅,旋即手里大刀狠狠砍了过去,咣当一声,沉重的大黑锅亦是被砸出了个大窟窿。
“弟兄们,这最后一顿饭吃完了,再困下去,大家都得饿死!建奴已经不给活路了,今个,本将就带大家伙,出城和建奴拼个鱼死网破!”
“只要冲出松山城,向南就是宁远,只要能逃到宁远,弟兄们就能回家了!为了大明,为了回家,弟兄们,跟本将出城!”
城墙上,灯火一下子通明起来,禁闭了四个多月的城门轰然洞开,回家这个词仿佛魔咒一样萦绕在被困明军的脑海,呼和着,端着火铳,拎着大刀的兵士一刹那犹如洪水爆发那样冲了出去。
“杀鞑子!”
“和建奴拼了!”
就算突围,明军也从来没有如此架势,前面几排火铳直接爆出炒豆子般的轰鸣,旋即抱成团的明军怒吼着,扭曲着冲进山下层层叠叠的清军大营,这一次已经没有了什么火铳手,长枪兵,刀手的分别,所有人都是端着一切能拿的家伙冲上去,惊骇的建奴射出了漫天的箭雨,壕沟前足足数百缺乏盔甲的明军被钉死在阵前,可以往就该崩溃了的明军这次却仿佛吃了枪药那样,对死伤简直视而不见,踩着同袍的尸体,野兽那样狂奔出去。
没等壕沟里的建奴扔下弓箭拔出大刀,上面明军已经扑了过来,有的直接抱着腰把建奴撞在墙上,有的用刀兵死命砸向建奴的头颅,甚至有的直接用手指扣进了建奴的眼睛,用牙齿咬着他们的喉咙。
人肉都吃了,人性还剩剩下多少,这兽~性一般的疯狂进攻中,数百米的战线上到处是翻滚厮打在一起的人堆,有人肠子都被划出来了,尚且也要扑上去勒着建奴的脖子,如此不要命的打法,连建奴都是被打懵了,交锋了不到十分钟,守在松山城下的第一线建奴崩溃了,哭喊着向后逃了出去。
尽管付出了上千人伤亡的代价,冲垮了敌阵的明军依旧是亢奋异常,带着那种逃生的欲望,再各自小头领的咆哮中,明军又仿佛不可抵挡的洪水,继续向东南方向狂奔而去,然而,谁都没有注意到,原本豪言壮志的将军们,亲兵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
不过就算注意到了,估计也没人管,明军如今早已经失控,仅仅是凭着一股子回家的欲望,聚拢在一起向外冲着。
怀揣着回家愿望的明军却不知道,他们注定被当成了弃子,山下的清军大营不过第一道,附近各处狼一样的八旗骑兵不知道有多少,两条腿终究跑不过四条腿的,缺乏重装备,无依无靠的轻步兵群,最终的命运只有被击破,被各个歼灭,冰冷的尸骸倒伏在雪地中唯的死路。
狭长的辽西走廊最宽阔处不过十五公里,松山距离海边更是只有几公里,周遇吉骑兵仅仅花了十几分钟,就已经抵达了城东南,只不过此时周遇吉的心里是骂娘的,突围时间比约定时间早了足足半个时辰,而且方向都截然相反,此时喊杀声都已经远了,留下的仅仅有个火光暗淡的松山城。
“这他娘的让老子怎么办?”
“师座,您看!”
就在周遇吉气得直骂娘时候,旁边的军士忽然指着城头叫嚷起来,侧目望去,十几个火把摇晃在土崖上,看的一激灵,周遇吉提着马缰绳就奔了过去。
几十根绳子从土崖上垂挂下来,早有几十个明军守在了那里,见骑兵赶来,晃着火把,一个披着文山甲的明军将领兴奋的赶了过去。
“可是淮军宋大帅麾下的军爷?”
“在下正是!洪督师何在?”
听着周遇吉焦虑的回答,那将领旋即对着土崖上面兴奋的晃了晃火把,高声叫嚷着:“洪督师,末将夏承德,淮军来了!”
好家伙,一时间真跟夏天柳树上会吐丝的虫子一样,上百根绳子吊着人下了来,穿戴着督师一套官服,洪承畴那张黑脸也是赫然位列其中,被几根绳子勒的跟紫菜包饭似得龇牙咧嘴,这头才刚下来,没等甩开绳子呢,已经是惊慌的对着周遇吉叫嚷起来。
“这位将军,快走!大军突围牵制不了建奴多久,一担建奴回过神来,咱们就都完了?”
“松山城大军呢?”
看着稀稀落落的两三百个亲兵陆续下来,再后头虽然还有人冒头,不过也不是太多的模样,周遇吉忍不住惊愕的问道,听的夏承德随意的在一旁答道:“那些贱役向南突围了,军爷请快点,一担他们死完了,咱们就逃不出去了!”
周遇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万多大军啊!为了这几百个人逃命,就这么放出去当了诱饵,用生命给这帮混蛋争取一个生计,祖大寿投降建奴固然可恶,可他在大凌河时候也没有这般利用麾下性命来保全自己,周遇吉也是从辽东军伍出身的,就算加入乞活军多年,也没忘了这股辽东情,一时间他简直出离愤怒,狠狠一拳头打在了洪承畴的脸上,把这个堂堂朝廷二品大员硬是打飞了出去。
“大胆!”
“竟敢对督师无礼!”
两边的亲兵顿时勃然大怒,拔刀就对周遇吉虎吼起来,乞一师骑兵也不是吃素的,见自己师帅被围,十几个直接马刀出鞘,逼了过来,本来已经气急败坏的洪承畴见到这一幕,禁不住一个激灵,旋即扶着肿了半边的脸,却是露出个难看的笑容。
“这位将军,你的心情本督理解,可如今得顾全大局不是?只要本督不死,弟兄们的仇,早晚有一天可以报的!”
一句顾全大局可算让周遇吉出离愤怒的头脑清醒了点,不过这个冲锋陷阵的质朴汉子不论如何,也不想再和他们多说一句,干脆翻身上马,挥舞着军旗,直勾勾的又是向海边急促的跑了去。
后面的副将夏承德顿时急了,在后头焦急的大喊起来:“喂!给我们几匹马啊!你不是应该殿后的吗?”
“不要喊了,我们快点跟上!”腮帮子又抽了抽,洪承畴捂着肿了的嘴角,直接阴沉的叫嚷道。
别说,一帮子总兵督抚算计的还真好,谁都没料到,明军发动了如此大规模突围,主帅居然能没在军中,六十个牛录的满蒙汉八旗几乎全被调动起来,分路追杀松山败兵,五六百亲兵从松山跑到海边五公里的距离,直到快到地方了,才被两个牛录的建奴追上!
“快!快走!”真是吓得魂不附体,跑的气喘吁吁的洪承畴恨不得手脚并用了,踉跄着又加了一把力气,后头曹变蛟咬着牙,怒吼一声,终于捡起点他曹家猛将的威风,高举着战矛大喝着命令亲兵列阵抵御,毕竟是看不过眼,后头的周遇吉无奈之下调转马头,乞一师的骑兵亦是精悍的兜了个圈子,迎着两个方向冲杀而来的建奴,亮出了马刀。
乒乒乓乓的短火铳,军官左轮手枪如爆豆子般炸响,高举着马刀,同样骄傲的乞活军骑兵奋勇着也是冲杀进了建奴骑阵中,深夜漆黑一片,两骑交错,战马嘶鸣中刹那间就是不知道多少人滚落下马,根本来不及管曹变蛟与周遇吉,剩下的松山军簇拥着洪承畴又是继续向海边逃去,然而没等逃过前面的田埂,一堵密密麻麻的人墙又是挡在了面前,看的洪承畴出了一身冷汗。
还好,那堵人墙旋即就快步跑上田埂,迎着月光,整齐的一排刺刀散发着惊人的寒光,对着底下交锋了一个来回的骑兵树立了下来,就挨着洪承畴等人的头顶,刷的一排枪弹轰鸣着打了过去,刚刚完成转身,准备再度厮杀的建奴骑兵一下子就倒了一大半。
原来是宋青书听着前沿的厮杀声,实在放心不下,率军接应来了。
眼看着数年未见的宋青书,一刹那洪承畴真是激动的老泪纵横,甚至连督师的身份都不顾了,上去对着宋青书重重一抱拳。
“宋总兵,洪某在此!”
不过对于这个杀了邢红娘,又差不点摧毁了整个乞活军的家伙,宋青书仅仅是冷淡的嗯了一声,旋即又是把视线投注到了田埂下的战场。
…………
无比血腥的一夜在惊心动魄中就此过去,原本计划掩护上万松山败军退到海上,结果这次主要作战目的达到了,洪承畴接上来了,军团却没有接到,接应周遇吉回了沙袋阵,听着他的汇报,沉默了半晌,宋青书还是下令乞活军在沙滩上驻守起来。
夜半,不断有惊慌中被打散的明军朝着这个方向撞过来,也不断有建奴向着里汇合,一直到了天明,乞活军又接收了大约三百多个败兵。
出关十三万大军,除了吴三桂,唐通他们逃回去一两万人,就剩下洪承畴身边这不到八百人的亲兵幸存者了。
沙滩上,喊着大汗万岁的建奴八旗骑兵接着黎明的微光,开始大股的向乞活军阵地冲锋,不过紧挨着退潮的乞活军将士直接放弃了沙袋阵,趁着潮水,划着沙船就开始向大海退却,信号弹发到了天上,距离一里之外停泊在海上的应天舰亦是开始炮击,壮观的炮弹群从头顶呼啸着飞过,旋即狠狠砸在了沙滩上,砸的冲锋中的八旗人仰马翻。
不过站在沙船尾部向海滩上眺望着,看着那海浪冲刷的沙滩,宋青书却没有计划达成的喜悦,反倒是感觉到一股子格外的忧伤。
“别了,辽东!”
除了金州乞活军还留下那一个小小的据点,整个辽东沃土,再无大明朝一寸土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