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所的大门是朝南开的,不过也不知道今天官军发了什么神经,在寨子东面好不容易用黄土垒砌的土墙砸了个豁口,今个发生的血腥事件已经让整个寨子上下都是人心浮动,怕官军再来偷袭,卫所在豁口处布置了上百个卫士来回巡视。
跟着来汇报的卫兵,宋青书疤脸等人急促的奔了过来,今晚的月色还算是明亮,手脚并用攀爬上了黄土堆,向下眺望去,宋青书忍不住震惊了下。
月光下,全是人!
从汾川河对岸一直蔓延到了自己脚下的黄土城寨前一百多米,拖家带口的农民军家属简直数不胜数,这等规模甚至让宋青书想起了以前看过的动物世界中,夜间上岸产卵的海龟还有称夜泅渡色角马群,曾经有人说过,非洲草原上的动物迁徙是世界上最大规模的动物迁徙,不过说这话的人却忘了,人自身,也是动物的一种。
就算月光下看不清,可是对面人群颓废,伤病,疲惫却依旧可以感受的出,走一走倒伏在地上的人已经不止一次看到了,目光死死盯着前面那些拎着兵器,摇摇晃晃的人影,疤脸有些焦急的在宋青书耳畔小声说道。
“太多了,凭这儿的百十个肯定应付不过来,我马上回操场调兵!”
“先看看,不急。”
出奇的,宋青书开口否决了他。
前队那些东摇西晃犹如丧尸一般的农民军走到寨子缺口前五十米,倒是知趣儿的停了下来,片刻后从里头跑出一个人来,冲到寨子底下就大喊了起来。
“宋都司大人在不?”
“老子就是,你是何人,带着这河东兵马到我这儿卫所底下做什么?”
疤脸拉了自己一下,可宋青书却没理会,还是站出了半个身子,高声喝问道。同样被官军血腥屠杀了半天,感同身受,宋青书自己是不想再对同为农民军的王左挂部动刀子,换位思考,经历了更加惨烈战斗的他们应该不会。
看这状态,人虽众,他们也没有这个力气了。
寨子底下的那人还真是大喜,甚至都有些喜极而泣了,居然是猛地跪在了地上,磕着头,带着哭腔对上面大喊着。
“都司大人,小的苗美啊!带着河东残兵特来投奔,还望大人打开寨门,给俺们一条活路吧!”
…………
说是寨门,其实就是个大豁口,疤脸还有点反对,可宋青书这一次毫不犹豫的敞开大门,那些从汾川河淌水过来,湿淋淋冷的浑身发抖,而且伤痕累累的王左挂部农民军蹒跚的从那个缺口挤进来,踉跄着进了清泉卫所的寨子,最后被领到操场安置。
惨烈是真真正正在他们身上凸显了出来,宋青书亲眼所见一个不下六七十的老者没了一条腿,伤口尚且向下淋漓着也不知道水还是血的液体,拄着一杆枪,与邢老倌差不多那如同黄土高坡般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了麻木,蹒跚着走过。
就在他后头没多远,一个头发散乱的都像疯子一般的女人神经恍惚的摇晃着进来,血已经把她原本颇为整洁的土布襦裙染红一小半了,竟然还有两支短箭在她后背颤巍巍的抖动着。
几乎没走十几步,就有一人倒下,死神面前,曾经的贵贱老少男女美丑无比的平等!
“去,让韩娟儿组织妇女烧些……”
随口的一句话还没等吩咐完,宋青书忍不住又是心头一痛,停顿了片刻这才改了口。
“去让采薇找些大锅,先烧些热水给东岸的这些兄弟们!”
浩浩荡荡的队伍走了快小半个时辰才走完,外面的河滩上,里面的道路间,又是遗留了几百具尸体,刚刚看到的老者还有那女人终究没有撑到这最后一步,看着操场不足几十米处,扔下的那把秃枪,还有随着风颤巍巍的两支箭矢,宋青书心头,一股挥之不去的憋闷萦绕其中。
今天算是给他彻底上了一课,这些官府中人眼中,不论自己如何的特殊,在他们眼里不过是可以随意鱼肉欺凌杀戮的贱民而已!
操场上,那些今日罹难的尸骸还没有处理,虽然血腥扑鼻可是看在来投的王左挂部农民军眼里,却多了种疼痛的共鸣,本来最是吵闹的农民军还有家属,如今都安静的一堆堆坐在操场上。
令宋青书有些意外惊喜的是,汤若望这个老洋人居然没死!这会儿头上包了个厚厚的绷带卷,带着赵大夫还有十来个医疗学徒,带着绷带,酒精,还有点青霉素之类的急救物品急急匆匆的冲进了,远远看到宋青书,老牧师居然很是惭愧的对宋青书在胸口画了个十字,一低头。
也许目睹着韩娟儿在眼前身死零落,就算是外洋人,也是深受感触吧!
宋青书让采薇去组织烧水,采薇其实早已经组织妇女煮起了粥,等河东兵马亲眷也都挤进了操场,正好热乎乎的粥锅也端了上来,不论是不是自己卫所的,采薇带着帮工的妇女们一视同仁的一人一竹筒。
一碗暖暖的粥,一张关切的脸庞,在经历了一整天血腥残酷厮杀之后,最是能温暖人心,吃饭的竹筒才几百个,不可能一下子所有人轮上,不过这时候没有人去争抢,也没有人插队,已经疲惫到极限的两伙农民军全都是安静的坐在地上,慢慢的等待着。
“青书,咱们得粮食也不多了,这么发下去,用不了多久,咱们自己就得挨饿了!”看着采薇“败家”的行为,疤脸又是心急火燎的找到宋青书边上,然而此时心里面装满了各种复杂的愁绪,一向小气的宋青书也仅仅是摇了摇头。
“吃吧!”
突如其来的河东兵马打乱了宋青书的布置,这么漫长的一大股恐怕不下两万人,毕竟他们是王左挂的兵马,安置好后,宋青书还是带着疤脸巡视了一大圈,刚回来,带人过来的苗美又是领着几个粗壮汉子找了过来。
“都司大人!”
满是悲痛,领着这些人,苗美就狠狠跪在了地上,看着这七八个人也是浑身是血,就连苗美这个平时横行霸道的蛮横家伙这会儿也多了股凄惨狼狈,昨晚还计划除掉他,今天看他这个模样,宋青书也忍不住无比的唏嘘,叹了口气道:“起来吧!”
“你们王大首领怎么样了?”
“王大首领勿信了官狗子的奸计,和独行狼,大红狼,上山虎他们全被官狗子在宴席杀了,然后杜文焕这狗官就领着他手下的狗官兵要洗了俺们的寨子!”
悲痛的说完,苗美这汉子的脸上旋即又带了股畅快,恶狠狠的吐了口唾沫。
“他杜狗官想要把俺们赶尽杀绝,呸,瞎了他的心思!今天老子领人跟他整整干了一天!杀到晚上,到底领着他的狗崽子们撅着尾巴逃了,哼!”
听着苗美的一一描素,宋青书还真是忍不住愕然了下,怎么也没想到,今早上放苗美回去,居然成了自己两伙农民军的救命稻草。
上午苗美回去时候,王左挂已经宴请李应元出去了,苗美虽然是王左挂心腹,毕竟已经划给了宋青书麾下,出现在官府眼里毕竟不好,听苗美回来了,王左挂干脆安排他在寨子里藏着喝酒,没想到就逃过了一劫。
中午时分,官军忽然动手,王左挂等大小几十个农民军头目全被一网打尽,旋即杜文焕的骑兵就突袭了过来,外营两千多王左挂心腹精锐,由溃逃边军,大盗组成的精锐部队很快因为群龙无首被屠戮个干净,死了一千多,剩余的四处溃逃。
可这就给了苗美时间,他也是王左挂军中左膀右臂的人物,下面这些小头领都认他,而且王左挂农民军和宋青书部还不同,他们从崇祯初年就已经举起了反抗的大旗了,整整三年,几乎每天都是在和官军交战中度过,打官狗子,的确已经形成了他们的习惯。
以为剿灭了所有领头的,轻而易举就能杀进寨子里屠戮,杜文焕托大了,就带了两千多步兵,五百多骑兵,剩下五百骑兵五百步兵还拉出去伏击邢红娘了,一千五百军突袭宋青书的清泉卫,在外围寨子对那些饥民耍了会威风后,刚一攻打寨子,就吃了个大亏,在苗美气急败坏的喝令中,一大波火枪弓箭直突突的落在了官军头上。
无奈之下杜文焕把清泉卫的兵都调了回去,还有伏击邢红娘的部队,让她们逃出了生天,下午又配合了延安府来的官军,三路大军夹击,终究还是攻破了寨子,王左挂麾下五万多人,除了四散而逃五六千,如今就剩下这两万出头了。
两万多人倒在了恼羞成怒的官军屠刀下!今天一天,这延安府附近就死了三万多人,难怪每逢乱世,华夏人口都会迅速凋零,十不存一!
“都司!小的知道自己不是带头的那块料,领不了兄弟们找那杜文焕报大头领还有乡亲兄弟们的血仇!小的也知道,大头领也得罪过您,不过,看在同为义军的份上,请您收下咱们仅存的这些弟兄吧!小的愿意为您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就算前面是官军的刀山火海,你一句冲,小的也不带皱一下眉头的!”
跟着苗美,后面几个幸存的中小头领也是异口同声的磕头跪拜在了地上,看着这铿锵的几条汉子,宋青书重重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