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话叫,自古燕赵多义士。
这话不假。
京城过去的风气讲究这个,活在首善之区的老百姓,都有些急公好义的心气儿。
即使是流氓,那也不像当今这样,只认钱不认人,纯粹的自私自利,一点人味儿没有。
这是特殊年代,而且毕竟叫“玩主”嘛,佩服的是孝道信义,讲究的是“好汉护三村”。
所以大家都觉得这事儿不能干看着不管,既有利可图,又是积德行善,完全可以帮一把。
特别是陈力泉,外壳硬邦邦,内心软得像团棉花,尤其见不得老爷们这副惨兮兮的样子。
这一动了恻隐之心,尽管明知生意场上禁忌,可他还是忍不住当众劝上洪衍武了。
“小武,他们这些东西,弄回咱们那儿去,应该销的出去。帮帮他们吧,也别划价了。我看他们也挺可怜的,出门在外都不容易……”
得,这就等于把底子给泄了,洪衍武也就没法再惦记着找便宜了。
何况他也不能当众驳陈力泉的面子,就只能开口说漂亮话。
“算你们运气好,我这哥们儿是好心眼。既然他想帮你们一把……那行吧,你们的货我们就收了。”
“四毛一条对吗?你们说的两万九千条都在这儿吗?都是这样的质量?”
一听这话,几乎都要愁死了的两兄弟立刻大喜过望,笑得脸上都开花了。
这是绝处逢生啊!
一个马上说,“是是是,就是两万九千条,一个麻包一千条。”
另一个也赶紧道,“质量你放心,所有的,都跟外面放的一个样,不信你随便打开看。”
可高兴归高兴,但说真的,这突降而来的好事,和两兄弟的心理预期反差实在太大了。
其实他们最好的打算,也不过洪衍武他们能买走几千条。
所以这一下就碰上个大买主,还真有点不敢相信,情不自禁地又犯起猜忌来。
“你……你确定没开玩笑?这么些,你们真的都要吗?”
“先说好了,我们……我们可得要现钱……”
洪衍武淡淡一笑,他懒得解释,干脆从“大宝”手里直接拿过一个提包,打开给他们看。
不用说,没有什么比几十摞厚厚的“大团结”更具有说服力的了。
谁看包里钱数,也知道足够买下眼前这两倍的货物了。
这一下就把兄弟俩震住了,看得头直犯晕。
可人性还就是这样奇怪,在这么多金钱的突然刺激下,俩兄弟不知怎么,心里又都有点不平衡了。
他们越琢磨就越觉得自己亏得慌,怎么都觉着自己赔本让别人发财,实在难以接受。
一阵面面相觑下,俩人居然做出了谁都想象不到的反应。
一个说,“不行不行,你们要是都想要,那这价钱可得涨一毛。”
另一个说,“一毛不行,怎么也得涨两毛。”
而他们给出的理由居然是,这些货弄到京城肯定发财,洪衍武他们买的越多,就赚得越多。
反过来,他们卖的越多,就亏本越多。
这种奇葩理论简直让人哭笑不得,让京城这帮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只能说事实证明这俩人智商的确不高,贪心又过重,落入如此地步,的确是有必然因果关系的。
不过洪衍武也并不恼怒,这样脑子里有水的主儿相当好对付。
只需要“顺着”他们的意思来,他们就能自己扇自己嘴巴。
这不,他先用一个眼神阻止了青筋暴露的“大宝”已经到了嘴边的怒骂,跟着掏出来四百块钱。
一个以退为进,就让那兄弟俩傻眼了。
“那好,既然如此,我们就少买点。你们打开这一包我们要了,一千条毛领子给你们四百块。没错吧?其他的你们另找买主吧。”
这一下可好,洪衍武的人当场忍不住嘻嘻而笑。
“大宝”乐得最厉害,“对,我们不要了,你们留着慢慢卖吧,多在这儿晒两天,兴许还能给你们生出一窝小的来呢。”
而这兄弟俩是接也不好,不接也不好,怎么都觉着尴尬非常。
可不嘛,谁求谁啊?什么叫因小失大、利令智昏啊?这就是。
于是当这两兄弟掰着手指头终于算清楚这笔账之后,他们又后悔起来,不得不重新说起好话来,恳求洪衍武买下所有的货物。
这就是所谓的枉做小人了。
洪衍武的手下们,对兄弟俩的态度反复,当然无不报以轻蔑。
“力本儿”甚至故意起哄,说要买可以,除非价格再跌一跌。
这可是兄弟俩没料到的严重后果,一时间,他们脸色都发绿了。
还是陈力泉善良本性难改,实在有点不忍心,觉得他们太过可怜,再次出面替他们说了情。
而洪衍武不愿意让泉子不痛快,这才看他的面上,做主放了兄弟俩一马。
但实话实说,这两兄弟人品还真是不怎么样,实在对不起陈力泉的这份好心好意。
因为尽管洪衍武再三询问他们毛领子的质量和数量,可这两个人表面信誓旦旦打着包票,背后居然打着埋伏呢。
只是他们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时候,却真是万万没能想到。
在明晃晃的大太阳底下,洪衍武居然会不厌其烦,带着他的人一麻包一麻包的验看,非得一一数清楚了,验清楚了,才肯付钱收货。
大概是眼见这帮子北方人比南方人还要细心,心知情况不妙,两兄弟便赶紧竭尽所能装委屈,演上戏了。
他们一会说这样太麻烦了,都看过不知要到什么时候,还是数数麻包就可以了。
他们一会儿又说洪衍武他们太不相信人啦,说没想到堂堂的首都人,也是这样的小家子气。
可他们今天偏偏撞见了克星,无论怎样作好作歹,洪衍武就跟没听见一样,只是低头对货。
这样一来,哪怕其他人有点觉得脸面上不好看,也没其他心思了,都跟着洪衍武默默数着、验着。
马脚很快就全暴露出来了。
敢情这些货,就堆在最上面的六七个麻包是完全没问题的,越往下猫腻越多。
像第二层的麻包里,不但开始掺杂次品了,数量也对不上了。
最严重的的一包,竟然掺了一百四十五条次品,数量也差了七十三条。
而让人尤为可气的是,最底下三包根本就是没加工的半成品,这兄弟俩居然浑水摸鱼拿过来凑数。
由此可知,这兄弟俩一开始就是打着坑重庆人的主意来的。
末了,真正合格的毛领子,实际数量只有两万四千一百余条。
跟原本数目一比,几乎有六分之一的水分。
所以事情到这儿又有了变化,洪衍武是真的不乐意了。
他当场就说,自己最讨厌别人做生意不实在。
明明他在帮兄弟俩,可他们居然想懵他。
这样的话,四毛一条的价钱不行了,对这批货,他只肯出八千块买。
那兄弟俩被揭穿了勾当,表情不免悻悻然,却死也不肯再蚀这一千多块了。
一个赔笑说,“谁做生意不是这样。有什么稀奇?你们精明,数过了,那就按数好的算嘛。”
另一个态度更是满不在乎,只说,“你们要真是好心,何必再杀我们的价?一千多块对你们不算什么,可于我们是救命的钱。”
洪衍武也不废话,冷冷一笑,招呼上所有人扭头就走。
见如此,陈力泉也不愿意再管了,跟着摇摇头也跟了上去。
这一下,两兄弟才傻眼了。眼瞅着洪衍武他们就要过马路,进“高第街”了。
最后一刻,俩人不得不狠狠一跺脚,齐声招呼,又把洪衍武他们唤了回来。
只是洪三爷的自尊心可是很贵的,哪儿能让他们白白使唤。
得,这一番回转,八千块的价儿也不给了,张口又去掉两千,就给六千块了。
这下兄弟俩差点没吐了血,各自怒不可遏地喊了起来。
“你们已经占了老大便宜,何苦逼人去跳海?也太狠心了。”
“不卖,不卖了!我们就是亏死也不卖了!让你们一分也赚不到!”
可洪衍武哪会怕他们这个。爷劲儿一端,侃侃而谈。
“我早看明白了。对你们这样的人,讲情讲理是没用的。”
“总归你们不会想到别人的好,永远会觉得自己吃亏。就是我们再替你们着想,再尽力帮你们,你们得着机会,也要坑我们、骂我们的。”
“所以跟你们明说吧,老子现在就是要割你们的肉了。爱卖不卖。威胁谁呀?”
“你们也不想想,这个地方,除了我们,还会有谁要你们的货?
“再说了,花城的好东西这么多,我们买什么回去不赚钱啊,犯得上跟你们这些破领子较劲?”
“多劝你们一句,现在卖还有六千呢,至少回家去还能还债。要是用钱带点对路的东西回去,也没准就能堵得上这窟窿。”
“可你们要不服,非得慢慢等,那就真得有个准备了。等你们再要卖我们的时候,对不起,就只能是四千块了……”
“嘿嘿。你们还别瞪我,这还算好的呢。要是我们钱花完了,你想卖,我们还不要了呢。”
“万一你们再要把工商等来,抄了你们的货,那更是一了百了。哪儿的海水不能呛死人啊?想死还不容易?”
好,就这些话,一句比一句杵心窝子。
让这两兄弟听得情不自禁地面色发白,浑身哆嗦、
可这一次,不同的是,哪怕他们再怎么哀求,洪衍武他们再没人报以同情了。
甚至那个当哥哥的一头扑倒,要给他们磕头求饶,反倒更增厌恶。
洪衍武丝毫不为所动,就说再来这一套,他们马上就走。
到这一步,两兄弟还有什么可选的啊?
俩人最后也只能狠狠一跺脚,怨天尤人地痛哭流涕起来。
“卖……卖了,我们卖了!就六千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