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家的东厢房内。
洪衍武低着头老老实实坐在凳子上,现在他的眼前只能看见一双穿着黑皮鞋,还撬着二郎腿的脚。
他面前坐在床上的那人,裤子是藏蓝色的,还带着大壳帽和红领章,他就是和邻居边大妈一起找上门来的警察。
一开始,当边大妈带着这个警察进屋的时候,把洪家老少全都吓了一跳,洪衍武的母亲甚至从厨房抹着眼泪就追了过来。
家里人都以为警察是因为洪衍武打了人来抓他的,所有人,包括父亲、大哥在内都在替洪衍武担心。
可说真的,洪衍武自己当时却并不怕,因为他下手有准儿,知道无论是那个售货员还是邻居水师傅,应该都没受什么伤。
至于毛远芳告他的状他也没什么可畏惧的,因为他今天骂那个“臭茅房”的话,全都只限于个人攻击,一点也扯不上跟政治挂钩。
所以他觉得,即便是警察是替那几个人来报复的,硬扣个罪名要把他逮起来,顶多也就是把他送“号”里关上几天,没什么大不了的。
甚至他都盘算好了,如果警察要打算这么办,他就敢用政治话题把警察给绕进去,让这小子也来个吃不了兜着走。凭着他对未来走向的了解,这应该不难办到。
可是他却万万没想到,警察非但不是来抓他的,反而还帮了他的忙。
因为据边大妈说,她今天正在派出所开治保会的时候,那挨打的售货员的确是去找派出所做主去了,可这位民警同志过问之后,却出面做通了售货员的工作,把那不依不饶的小子成功劝了回去,现在来家里只是为了批评教育洪衍武一下。同时,也还有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作为片警,要对管片儿内新近回家的“两劳人员”做一下走访工作。
所以紧接着,洪衍武就被警察给单独带到这间房里来了。
洪衍武有挨批的觉悟,便自觉以犯人的标准坐姿规规矩矩地坐着。
“你回来喝酒了?”民警终于开始问话。
“……没有。”
“没喝酒,撒什么酒疯?你自己说改购物本对吗?不应该给人家道歉,让人家罚款吗?你耍什么横!就是他真的做的有什么不当的地方,可以慢慢讲理嘛,你还打人?狗改不了吃(屎)啊……”
“是,您说的是,我错了,吸取教训,保证不再犯。”
洪衍武顶烦警察打官腔,却又不想轻易得罪,便只有顺着话回答。
“拉倒吧,信你才怪,看行动。水师傅那儿你想着去给人家道歉,售货员的事儿好说,回头你写份儿检查交我,这事儿就算了。也不用太复杂,知道你也没什么文化,把事儿写清楚就行了,多查查字典,少写点儿错别字。对了,副食店罚款我已经替你交了,一毛一二两麻酱钱,罚了三倍,三毛三。听说你还主动要罚十倍,就你们家这条件,你以后可别净充冤大头……”
没想到,怎么也没想到。这警察竟不跟讲大道理,话还说得挺实在。
洪衍武不由抬头看警察的脸色,不像逗他玩儿,更不像开玩笑。
带着费解,他下意识地把手伸进裤兜,可也只摸出半包烟。当他把烟放到一边,又伸手进另一个裤兜去,这才摸出钱来。
“罚款我给您……”
“哟,一块整的,找不开。我还告诉你啊,今儿要不是我和边大妈一起替你跟人家说好话,十倍你也下不来。你小子不争气,刚出来就惹祸。你说你一年没着家,这才刚领几天假期回来看看,要真为这事儿再进去,多不值当!”
“是,您说的是,我糊涂……”
洪衍武现在更不明白警察什么意思了,但他不敢问,一边应着,一边还在掏兜,想凑上三毛三。
“算了算了,你还有烟吗?你要不甭拿钱了,这半包‘香山’就归我了,说起来你还赚了,有火儿吗……”
洪衍武拿出火柴盒,可打开,里头只剩下一根,头还是坏的,怎么也擦不着。
警察不得不浑身上下一通乱摸,最后才掏出一盒火柴,里头也没几根了。他叹口气,自己叼了一支,竟然也给洪衍武递来一支,然后擦着了火柴。
“快着,一会灭了……我说,你抽的烟可比警察好呀?”
“澡堂子碰见熟人了,人家给的。”
洪衍武现在觉得这个警察挺逗,有点絮叨,可一点儿也不让人烦。
其实他长得也满不错,年轻,剑眉,仪表堂堂,皮鞋锃亮,裤子上既没油点子,指甲缝儿里也很干净,看来是个讲究人。可就是没有邢正义那样的男子气概,有点儿像京剧里的小生……
嗯?对了,邢正义,还有赵振民……
这警察会不会是赵振民在送他出派出所时,曾提到的那个能关照自己的人呢?那人姓什么来着?
洪衍武脑子里一蹦出这个念头,赶紧起身给警察倒了杯热水。
“您贵姓?”
警察的眼神儿平平淡淡的。
“免贵姓张,户口本上叫张宝成,别人都叫我小张,你呀……以后就叫我老张得了。”
果然,洪衍武一下全想起来了。
“我听说过您,是……赵……”
“对喽。你也明白了吧,我干嘛管你的破事儿。你前脚刚走,赵振民和邢正义就挨个给我打电话了,都托我关照你。你挺可以呀,听说一人能打好几个,还帮他们抓了一个团伙儿。也是,我这俩老同学一般的人可看不上眼。不过我也没想到,还没等我下班呢,你就给我惹事了……”
“唉,我可更没脸了……给您添麻烦了。”
“行了,你以后别招灾惹祸的,好好过日子就行了,千万别辜负他们哥儿俩这份儿心意。福儒里和自新路都是我的管片儿,往后咱们少不了打交道。这关系你也别往外说,该关照的我自然会关照你,有事也尽管来找我,能帮上的我绝不溜肩膀。可你以后也得留点儿神,真不想做人,还想做鬼,我也是六亲不认……”
说到这里,张宝成吸了一口烟,借机又缓和了一下语气。
“你刚回来,领了几天假啊?打算怎么过日子,能不能跟我聊聊?甭害怕,穿这身皮我是个警察,可脱了我也算你哥哥,你们家情况我都了解,你的事儿我也知道点儿,只要不过分,有什么话跟我说没错。”
“十五天。我……我还没打算呢。”
“没打算不行,你可得好好想想。每天只瞎逛荡可不行!你和陈力泉不一样,人家地震时多救了个指导员,有人帮着跑门路,又有父亲的名额可以顶替,现在那是有工作的人。不怕你不爱听,你们这路人都一个臭毛病,没事儿肯定闲出事儿来,真烦了闷了,放屁都没深没浅的。自新路的‘小出溜儿’你认识么?他妈常在这几条街上捡破烂……”
“认识,工读的小痞子,比我大,可我根本不搭理他!”
“这小子今年春节刚进去,他不好好待家里过年,天天在去逛大街,结果闲得没事儿‘踢飞子’(黑话,偷自行车)玩儿,一气儿偷了三辆自行车,还有一破三轮儿,就这么把户口给交待了!他妈大年下的来求我,求我管什么用?搁我就嘣了他,还求我呢!像这种人不会活,趁早儿就别活,自己找个粪坑一头扎下去完事,你说对不对?”
洪衍武不得不点点头,这番话虽然不太中听,倒也是实在话。
同时他也觉得这个张宝成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就这么几句话,听着虽然不疏远,可不用想也知道,人家的心里其实也是在防备着他别闲出事端来。
所以琢磨了一下,他觉得至少得说点什么让张宝成放心,否则让这警察天天惦记着自己,可是麻烦事儿,等于身后头多了双眼睛,到时候干点儿什么事儿都放不开手脚。
“我跟您说句实在话,我心里现在也就惦记一件事,我想把户口办回京城。您看我家里这个情况,父母都已年岁大了,家中也乏人照料。我可不能在茶淀就业。”
“你说这话我到是能理解,可按规定,劳教人员解教之后,都是在当地就业的,你这事儿呀……”
见张宝成直摇头,洪衍武赶紧解释。
“不瞒您说,其实我在农场时就听说现在是有政策了。因为虽然公安系统一向只抓不放,只进不出,可为了安置教养就业,也是一种沉重的包袱。如今好像上面要清理积弊,决心甩掉这个包袱,对那些能够自谋生路或有子女赡养的就业人员,听说会分批地允许他们回到京城。自新路里仁街的公安局第五处好像就在办这事儿。我想试试。”
“哟,你消息够灵通的呀,我可还不清楚呢。不过你说的倒似乎有点风影,我最近好像也听所里的谁提过一耳朵……”
张宝成可真的有点诧异了。
其实洪衍武为什么这么门儿清啊?那还不是因为他上辈子就是去五处办回来的,只不过那时已经是1980年之后了,他也是那时候,才知道敢情1977年初,就已经有人能把户口办回来了。
洪衍武的话似乎真起了一定的效果,张宝成再看他的眼神已经没那么多揣测的意味了。
而且他沉吟了一下,也挺痛快地表了态。说这事儿是正事,但大概不太好办。估计洪衍武的假期也不够,但只要农场不派人来京城找洪衍武,他就帮洪衍武打着马虎眼,不会主动轰洪衍武回茶淀。可万一要有人真的来催了,那可就得公事公办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那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洪衍武不是不知好赖的人,便由衷地表示了谢意。
至此,该说的都已经说的差不多了,烟抽完了,水也喝了。张宝成就主动站起身来,准备走了。
“最后一句话,你的卷宗我看过,罪名是打架。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是偷不是抢,以后不打就完了。要真改不了,再想打人的话也简单,你找我,打我。”
张宝成这话像玩笑,可洪衍武绝对不敢当笑话听,赶紧点头说“不敢”。
可张宝成却又说,“别假谦虚,当初你打的就是个师长儿子,我算什么。可你要再打了别人,也就等于把我给打了,咱俩没完!……哦,差点忘了,还有二十块钱和十斤粮票,是邢正义他们托付我转交你的,但这钱不能给你,我得交到你父母手里。”
又是一个意外。洪衍武心里有一种热乎乎的东西涌上来,一下就结巴了。
“别……不用……那什么……我不能拿这钱……”
“得了,别客气了。你这回来人吃马嚼的,不都是家里的负担。以后有了钱再还吧,还别给我,直接还邢正义去。这是我去年买手表找他借的钱……”
“真不用,我实在过意不去……”
“走吧,别这么娘们。去堂屋,把钱给你父母我就走了。你们得吃晚饭啦,时候也不早了。”
张宝成最后一拍洪衍武的肩膀,他自己先出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