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她,仅仅剩下因失了脸面而生的愤恨。如果说还有些别的情感,那也不过就是一些无可奈何——因为安宁的身份特殊,她关系到两国的外交政治,他不便将她过分处置。
安宁似乎已经完全习惯了这里的环境,她摇了摇头,笃定说道:“我就在这儿呆着,哪儿也不去。”
“你必须得去。”中容拽住她的手腕,用一种几近危险的口气说道。
准确地说,他用的动作是“捏”,因为安宁实实在在地感受到,被他握住的地方,几乎快要断裂。
他的愤怒,可能都发泄在了这一拿捏的力道之中。
说来说去,这场比武他就是比给安宁看的。他像雄性动物争夺配偶权一样原始又拙劣,她却表现得毫无兴致,这难免让人怒不可遏。
安宁似料到他的不满,立马改口道:“好,我去。”
不等说完,她就往公子琰身边凑去。转变之快,简直就是在用肢体语言宣示:姐姐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中容手腕向里翻转,一把扯过飘飘忽忽的安宁,怒极反笑道:“正中下怀?”
“有这么明显?”安宁眨巴着眼睛,笑得不尴不尬。
他继续把她往身后拽,直到公子琰离开二人视线,他才又开口道:“你必须去,但是也必须跟他分开。”
安宁打的什么算盘,中容好像也清楚得很。
很明显,他也看了出来,安宁此番举动,无疑就是想把公子琰引渡出狱。她自以为只要出了这狱门,一旦灵力得以施展,公子琰指定会被人救走。
中容却是笃信,即便没有刑天狱做保障,他瞻部精兵良将,就算来几个神通广大的江湖毛贼,也断然不可能从重重守卫下将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劫走。
除非,胜神大举压境。
但后者在他看来,绝无可能。
因为早在半个月之前,燧皇就知道了公子琰的下落,他如果要报仇、要劫囚,肯定早就行动了。然而事到如今,燧皇不仅按兵不动,他简直就当没听说一样,连个屁都没放过。
公子琰现在于燧皇而言,他最大的价值,无非就是牺牲。
这简单的道理,明眼人基本上都看出来了。
他见她哑口无言,好意提醒她道:“别把别人都当傻子,安宁。”
她眼中的落寞一闪而过,旋即换作一脸认命。就好像从一开始,她对这件事就没报太大希望——行就行,不行就算了。
正如中容所言,她也打心眼里知晓,这个人虽然傲慢,但他不是傻子,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糊弄过去。
这样的格局,她心中早有准备。所以几个人走到这一步,她也不见得有多大落差。
中容却是相当不客气,他竟然命人将安宁五花大绑,束之高阁——这哪里是请她观战,分明就是逼她做人质。
瞻部人尚武,宫中就有演武场。
场子呈盆地状,中间凹陷处为三亩见方的平地,作比武场所之用。四周由九尺高的石台环绕,无一处破绽。比武之人唯有顺着长绳滑下,方能到达约战地点。
但中容和公子琰却不然。他俩均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出场方式自然不能过于普通——中容是纵身跳下去的,公子琰是被人抬下去的。
一个人为了耍帅,一个人偏装柔弱。
高台之上,千余名弓箭手严阵以待,将中间的凹陷之处团团围住。
比武场中,千余名甲兵披坚执锐,只等场中之人有任何异动,便立马将其就地正法。
而那个被“请”去观战的安宁,由十余名甲兵同时看守。她远远地站在高台之上,手脚皆被捆缚,更有三柄利刃从不同角度贴近咽喉,使她丝毫没有动弹的余地。
其实凭心而论,她就是能动,也未必敢动。因为一旦她起了歹意,再不慎付诸行动,台下的公子琰很有可能就被乱箭射杀,死无全尸。
一个胜神皇子,一个牛贺公主,合着就一对奸夫*,在人家巢皇的地头上偷了些腥,就受到这般隆重的待遇。
安宁想着,假如自己昨夜不造次,老老实实地待到封后之日,那阵仗也不过就如此罢。现如今,她男人也睡了,规格也享受了,算起来好像确实没什么损失。条分缕析之后,她竟不顾己身安危,放声大笑起来。
在场众人,皆忍不住侧目,看看此人是否已接近疯癫。
也不知这到底有多好笑,她居然连眼泪都笑出来了,若不是有利刃在喉,她几乎笑得弯下腰去。
事实上,她已经笑得忘乎所以,身体有些倾斜。
还好,身边的甲兵们还都比较灵光,稍稍将利刃挪动了些许,她这才不致出师未捷,便先挂彩。
更有一执剑的好心人悄悄提醒她道:“公主,求您别笑了,我们也很难办。”
话音刚落,立即有人阻止道:“别与此人说话,当心中了妖法。”
“无趣。”安宁一撇嘴,还真就应了那好心人的建议,再不笑了。
她无端弄出这么大的响动,却没有如愿引来比武场中那两人的关注。公子琰或许听力不好,或许在特定的时候听力不好,这都可以理解。
但中容的无动于衷,就有点说不过去了。按照常理推断,他就算不仰头看看,至少也该皱皱眉,以示他的愤怒。
然而,他只是环顾四周,看上去心事重重。
说起这匹夫角斗,其实不过就是个噱头。中容料到有人会来劫囚,于是大大方方地将公子琰呈于大庭广众之下,无非就是想来个请君入瓮。
但他等了半天,也不见附近多一个鬼影子。
他心里没底,一时也弄不明白——对方既然要救人,为什么在刚才来的路上不动手,非要等到进了这演武场,让一切行动都变得被动?
除非有人的脑子也如这演武场一般,成了个坑,要不然,谁能想出这样的损招来?
他暗暗告诉自己,或许真的是自己想多了,那也说不定。
反正话已经说出口,人也已经约来了,眼前这一战,在所难免。
以中容的骄傲程度而言,他岂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让大家觉得自己在兵器上占了便宜?
他手中拿的是龙藻鞭,那是九州兵器谱上排名不出前五的神兵。若是不用灵力,单靠肉体抵挡,他一鞭子用力下去,公子琰还不得登时碎成一滩肉泥。
中容虽不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君子,但也还勉强算得上周正,况且此人一向以君子自居。他声称要打到对方心服口服,自然就不打算倚仗这龙藻鞭。
占尽天时地利之后,他主动弃掉鞭子,讲起了所谓的公平角逐,貌似礼让在先地说道:“你先选兵器,孤再定规矩。”
公子琰看上去也是装模作样得很,彬彬有礼地答了一个字:“好。”
其实不管他同不同意,这事都是这么定的。在这种情形之下,他给中容留面子,就是给自己留里子。
他朝着石墙下的兵器架走去,既不打量,也不掂量,只是看似不经意地取了根长鞭,扬手扔给中容。
长鞭到手,中容心中震惊。别人不明就里,他却一清二楚。原来这鞭子长短、粗细、轻重,均与他的龙藻鞭相差不大。
这么多的兵器,这么短的时间,那人竟单凭草草过目,一下便选出与敌人最最相称的长鞭。
公子琰的眼光有多精准,功力有多深厚,恐怕远远超过在场所有人的预期。
而他却不矫揉,不炫耀,不造作,不突兀。他深沉得像一座青山,温润得如一阵暖风。
所谓的君子之风,偏让这酒色之徒给身体力行了。
包括中容在内,众人都伸直了脖子等着观望,看看接下来,这人究竟会给自己选一件怎样的兵器。
传闻中的公子琰,沉迷风月,无心修行,连一件趁手的兵器都没有。
而在这数以千计的好奇心驱使下,他果然不负众望,将传闻做实。
他,公子琰,没有再选任何一件兵器。他只是缓缓转了个身,又缓缓走到中容面前,在与之相隔七尺远的地方,缓缓站定。
“素来乖张。”安宁如是评价道。
中容见状,认定公子琰是小瞧于他,又惊又怒,却又忍不住探究道:“你平时用什么兵器?”
“随意。”
“那就随意选一个。”反正怎么着,中容都不肯在兵器上占便宜。
公子琰似不以为意,沉声解释道:“有与没有,并没有太大区别。”
这深深的轻视,简直昭然若揭。
“那就用我的。”“哐当”一声,一柄长剑自空中飞入场内,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公子琰脚下。
说话的不是中容,是个女子。
说话的女子不是安宁,而是另有其人。
不知何时,半半乱入,身边还带着一个柳眉凤目的小伙子。
那小伙子薄得像一张绢布。确切地说,他更像是一副画皮。至少在安宁看来,来人应是出自画皮鬼凤离之手。
隔着太远的距离,她感受不到那人的呼吸,于是更加难以分辨他是死是活。
那画皮般薄薄的身躯,不知被什么东西支撑着,竟然还能端端站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