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女儿灵均,从来都是如花似玉,骄横刁蛮。他何曾想到,她会走得这般草率,这般狼狈。
沈灵均一死,她与公子琰的婚事,便算是自动告吹了。
燧皇闻知此事,疾首蹙额。
他将公子琰秘密召于寝宫,刚一见面,便劈头盖脸地骂道:“你这个畜生,这种事也做得出来?”
“儿臣做了什么,惹得父皇如此动气?”公子琰似笑非笑,一脸无辜。
燧皇见状,只道公子琰是死不悔改,用手指使劲戳着他的胸口,愤愤言道:“那是你的表妹,你的未婚妻,你怎么忍心,下得去手?”
“父皇这般劳心伤神,儿臣还当是什么要紧事。”公子琰忍着胸口处的疼痛,悠悠笑道,“儿臣可是连胞兄都能残害的人,一个女人,不足挂齿。”
公子琰行事向来隐秘,极少露出什么马脚,对于沈灵均之死,他却一改常态,连分辩都省了,一口应承下来。
燧皇先前也只是猜测,这事可能与公子琰有关。
此时,公子琰泰然自若地揽下罪责,燧皇一时之间,竟不知拿他怎么办才好。
若是公事公办,让臣子们知道了,他的好儿子弄死了他的好外甥女,两人还有姻亲在身,确实大为不妥。
而且再怎么说,他也不可能为了一个外甥女,祭出一个亲儿子。
这种事,简直就是丢人丢脸,不仅丢公子琰的脸,而且还丢他老子的脸。
这种事,非但不能声张,反而只能掩盖。
燧皇即使知晓,也只能装作毫不知情,对着沈乐康一家痛哭流涕,惺惺作态。
沈灵均的死法,只能有一种,那就是自缢。
公子琰正是拿捏准了燧皇的心态,这才若无其事、举止泰然地出现在他面前,说着些戳人心肺的风凉话,眉头都不皱一下。
燧皇又怒又急,一口老血喷将出来,公子琰嫌脏,闪身躲过。
他躲得有多生硬,他爹心里就有多难受。
末了,公子琰皱眉捂鼻,略带厌恶地言道:“再有几门婚事,结果都是一个样子。父皇如果不怕得罪朝臣,尽管撮合好了。”
“算孤求你,不要再去糟蹋安宁了,成吗?”老人的乞求,听上去格外真诚。
公子琰闻言轻笑,他凑近燧皇,在他耳侧细语道:“二十三年前,儿臣一路从日奂追到玄股,追了三天三夜,终于追上兄长。那年的雪,也像今年一样,来得早了些,大了些。父皇当年派儿臣除去二哥时,可曾想过,会有今天这么一出?”
他说话比常人慢一些,好像字字发自肺腑,耐人寻味。
他的身材高大,他的白发惹眼。
他爽朗清举,皎如玉树,那行将就木的老人与他比肩而立,顿时相形见绌。
在他的心里,那惯于玩弄权力的一国之君,如果施压不成,转而就会打起敢情牌来。对于这一点,他深信不疑。
所以,无论燧皇用什么样的语气、什么样的态度与他说话,他都告诫自己,那不过是权谋,自己不可心软。
他于肮脏龌龊的权利旋涡里,摸爬滚打了数十年,对于这其中套路,他如今也是如数家珍。
老人眼眶湿润,缓缓问道:“你这是,在报复孤?”
公子琰那一脑袋白毛,燧皇不可能不介怀。
他曾将他贬至周饶,许多年里不闻不问。当他在子车腾的威胁之下,不得不召回公子琰时,当他再次看到他那只关风月、飘飘荡荡的宝贝儿子时,老人瞬间涕泪纵横。
他知道,公子琰在外多年,一定吃了许多苦头,要不然不会早早便须发尽白。
因为二人之间的芥蒂,他不便深问。他若不问,公子琰断然不会自己诉说。
燧皇自觉亏欠公子琰,对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公子琰仗着这份内疚,多少有些有恃无恐。
他听老人提到“报复”,侧头轻声答道:“对。”
辞藻简洁,言语温润。
他的对答如流,令人痛彻心扉。
言毕,他恭敬行礼,悠然告辞。
燧皇老迈,加上多年来呕心沥血,身体早已不济。因为这个“对”字,老人一阵眩晕,登时昏死过去。
燧皇这一躺,便是一个多月。
待到他再次上朝,公子琰端端立于殿中,拱手而立。
燧皇问道:“老六可有要事请奏?”
公子琰听罢,沉思片刻,恭恭敬敬、不紧不慢地答道:“儿臣未婚妻子暴毙,儿臣心中痛楚,不愿在日奂多做逗留,触景生情。儿臣请命出征,望父皇恩准。”
他愁眉紧锁,胸中似有无尽地哀恸。然而,即便他沉浸在这样极度的悲切中,偏偏还要装得沉着镇定,举止得体,谈吐大方。
他的恰如其分像是伪装,他的情真意切,仿佛才是真的。
朝中众臣皆知,沈灵均死于自缢,与公子琰没有半分钱关系。
两人尚未完婚,公子琰却是这般言辞恳切,足见其情深意长。
众臣闻言,不住点头,暗暗称赞。
燧皇当然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尽管如此,他还是赞许公子琰的此番作为。这才是他所需要的,一个应时而生、有情有义的权谋者。
再看看旁边那个唯唯诺诺、战战兢兢的太子琭,燧皇突然生出一个念头,觉得这胜神的格局,也不一定非得是一成不变。
他碍于沈乐康的情面,出言安抚了几句,劝慰公子琰道:“你有这份心思,孤与你表叔一家,都已深感欣慰。此番多去战场历练历练,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燧皇如此一说,便算是同意了。
公子琰俯身跪地,言语哽咽:“儿臣叩谢父皇恩准。”
他伏在地上,周身不住颤抖,仿佛只有拼命压抑着,才能略显平静。
众臣见状,无不哀婉痛惜。
就连此前不着一词的沈乐康,也悄悄抬起袖子,在眼前遮遮掩掩,作擦拭涕泪状。
燧皇轻合双目,似气力耗尽,不愿多说。
这父子俩,还真是虚伪到一家去了。
公子琰一走,最开心的还数太子琭。这样一来,又少一人在他面前晃晃悠悠,横生事端。
太子琭瞄着以胸贴地的公子琰,偷偷舒了一口气。
燧皇看在眼里,一语不发。
自此,公子琰帅兵,子车腾为副将,二人与公子珙一头一尾,开始对周边大肆扩张。
公子琰或许不通用兵之事,但他很懂得如何用人。
子车腾曾与公子瑱搭档多年,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他的谋略如何,胆识如何,身手如何,自不必多说。
公子琰身边另有先锋一人,手执一柄长戟,每战首当其冲,有万夫莫敌之勇。
听闻此人十六七岁少年模样,面如冠玉,用兵诡谲,手段那是出奇的狠毒。
听闻此人灵力了得,一招克敌,出手只有一个角度,那便是直取敌人咽喉。
听闻此人发色棕黑,眸色棕黑,像是已经亡国的妙音族人。
消息传到日奂时,公子珥正拥着一个美貌少年,给他喂葡萄,举止亲昵。
公子珥一面抚着少年背脊,一面神色如常地问宫人道:“有没有打探到,老六那先锋是何方神圣?”
“回禀公子,此人乃是妙音国皇族后裔,姓温,名……名……”宫人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几乎听不清楚。
“快说。”公子珥不再与少年暧昧,皱眉说道。
宫人眼见横竖躲不过去,壮着胆子答道:“六皇子阵前先锋,姓温名雅,确实是公子故人。”
话音未落,公子珥抬手一掌,朝着少年挥去。
少年闪躲不及,被他掀翻在地,委屈得很,却也不敢造次,只得隐忍不发。
公子珥出手很重,少年伤得不轻,挣扎良久,也未能起身。他却看也不看,只愤愤骂了声“贱人”,扭头就走。
另一方面,子车腾跟了公子琰多年,终于再次有仗可打,整日精神抖擞,意气风发,从都到脚,都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焕然一新。
胜神军中,添了强将,一时锐不可当。
胜神大军势如破竹,攻城拔寨,胜报连连,周边甚至有小国,还不等打,就先降了。
公子琰接到捷报,非但不见喜色,反而摇头说道:“我们的速度,似乎快了些。”
此言一出,彼时在外鏖战正酣的子车腾与温雅诸人,莫名其妙就被召回大营,无一幸免。
公子琰号令全军休整,说白了,就是让大家别打仗了,该喝酒喝酒,该打牌打牌。反正除了打仗,干什么都行。
公子琰此举,无非是不想太露锋芒,有所保留,同时也让另一边的公子珙有利可图,有喜可报。
两人旗鼓相当,朝中才不会有太大异议。
这道理,子车腾也懂,可是他想着又没得仗打了,一时间心里老大不痛快。
温雅谏言道:“仗可以不打,兵不能不练。”
公子琰作为全军表率,一边喝酒,一边回道:“你爱咋地咋地。”
温雅得令,又整顿军纪,纠集一帮兵士,演武操练,一日不敢怠慢。
兵士若有不满,温雅正色道:“公子的旨意,我也只是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