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琰没接话,他专注于伸手去摸身边那个十二三岁模样的小书童。小书童大概是觉得恶心,一边想后退,一边又畏惧他。
灵均看不过去,想要替古往讨个公道。谁知她刚一抬手,还没碰到那书童,书童便满是戒备,畏畏缩缩地躲到公子琰身后去了。
灵均只当他是胆小,心中虽有不悦,也没多做计较。
她振振有词地告诉公子琰道:“表哥,我将这秘密悄悄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往外说。皇舅舅若是知道了,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这天大的丑闻之所以能瞒了这么多年,也得益于燧皇的高压政策。他好像非常不愿意将这事捅出去,毕竟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好事,传出去对谁都不好。
公子琰见灵均神秘兮兮的,淡然说道:“既然这么麻烦,你还是别告诉我了。”
“不,你一定得知道,这也关系到你。”灵均说罢,又转头对着古往道,“你先出去。”
古往不说话,也不挪动。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公子琰身后,看上去乖巧伶俐。
公子琰说:“他睡觉都跟着我。”
言下之意,就算灵均离开,古往也不可能离开。
皇家贵胄嘛,难免有一些特殊癖好。
灵均虽然介怀,却还是言辞凿凿地说道:“这个知生安宁,原来是公子瑱与先知生后暗通款曲所生,她是你的亲侄女啊,表哥。”
“如此甚好。”公子琰听了这样骇人听闻的秘密,非但没有震惊,反而一脸坦然。他甚至,都没有问一问,二人是如何勾搭到一块去的。
“甚好?”灵均一头雾水,不可置信地反问道。
公子琰看灵均不明就里,认真解释道:“我将安宁娶回来,不就是亲上加亲。”
“你这不是乱了纲常吗?”
“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灵均觉得公子琰肯定是疯了,这等违背伦理之事,他竟然用一个“不在乎”轻描淡写而过。
“没什么事你先退下吧。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传到安宁耳中,我还没法交代。”
孤男寡女毛猴子,古往显然又被人算作了别的物种。
灵均听公子琰一口一个安宁,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愤然呵斥道:“就算你不在乎,你的安宁又在不在乎?她如果知道你是他叔叔,还是她的杀父仇人,还会不会那么理所当然地勾引你?”
“我与安宁情投意合,这勾引二字,实在是无从说起。”
“燧人琰,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公子琰似乎天生就有一种本事,能将好人逼疯,偏偏自己还若无其事。
他很少高声与人争辩,即使灵均已把利害关系讲得这般透彻,他还是自有一番歪理邪说。
他字字清晰,缓缓说道:“我的事,我自会处理。”
“你不就是想一直瞒着那个女人嘛。好啊,我这便去找人,捎信给她,将这些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她,看你还能不能用这副嘴脸对我。”
她喜欢他,恋慕他的容貌,敬仰他的才华,却受不了他的冷淡。
准确地说,她是受不了他对她冷淡,对别的女人热情。因为最开始,她便是沉迷于他的冷淡。
她以为他性格如此,对谁都是不咸不淡。
直到遇见安宁,她才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他看着那个女子的时候,温情款款,一眼不差,魂都快丢了。
她几时见过他用那样的眼神看人,几时听过他用那样的语气同人讲话。
她以为,用这种事来威胁他,他至少能在她前面服个软,哪怕正眼看她一下也成。
她以为,他既然那么在乎安宁,就一定不希望安宁知道身世之事,对他心存芥蒂。
她以为,用这种方式便能束缚住他,让他打消和安宁在一起的念头。
她以为,他只要没了安宁,或者安宁彻底放弃他,他便会完完整整、长长久久地属于她,属于她一个人。
谁知,公子琰并没有一丝惧怕的架势,他甚至,还不冷不热地说了句:“这些事,我可以亲口告诉安宁,不劳旁人费心。”
灵均突然明白,公子琰对于安宁,可能并不是像她起初想的那样,只是玩玩而已。
他似乎,真的不介意二人的叔侄关系。
他似乎,历尽千难万险,也要和那人走到一起。
灵均方才趾高气昂地夺门而入,此刻又痛哭流涕地摔门而出。
古往见状,十分乖巧地燃起火盆。灵均走了,他的确开心,可他也不想被公子琰欺负,再变回一个火人,还要被人摸来摸去。
公子琰见状轻笑,文不对题地问道:“人找好了?”
“已经吩咐妥当,公子且放心。”
红光跳动,温热处,伴随着噼里啪啦的声响,细碎,轻浅。
古往大概熟知公子琰的习性,他递给其一截断木,站在一旁,默默不语。
公子琰有意无意地搅动着盆中的炭火,心事重重。
公子瑱与有莘氏之间的恩怨情仇,他只怕是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清楚。
灵均刚才的一席话,将他的思绪拉回了多年以前。
那时,公子瑱正与有莘氏热恋,全然不顾燧皇气得愤然拍案,先知生皇急得寝食难安。
胜神大军之中,从上到下都是公子瑱的兵马,关于二人的恋情,这些人自然不会多话。
于是,在两国掌权者看来,公子瑱就真的是为了羞辱有莘无惑,将他女儿掳走了——正如公子瑱一早打算的那样。
公子瑱少年时起便带兵打仗,对于谈情说爱之事,他真的是一窍不通。
譬如说,有莘氏问他:“我若不在,你如何自证清白?”
公子瑱听了这话,居然信誓旦旦地答道:“你放心,我这军营方圆五公里,除了你以外,再没个女人,我绝对不会对你变心。”
理是这么个理,但话却绝对不能这么说。
也难怪有莘氏一直改不了刚烈本性,公子瑱这话说得,实在不招人待见。
又有一日,有莘氏问道:“咱们怎么办?”
公子瑱不假思索道:“我写信给父皇,让他派人去你家提亲。”
且不说胜神与牛贺向来不对付,单就那有莘昭柔,彼时也有婚约在身,况且对方还是牛贺的储君。
公子瑱说得踌躇满志,却实在是思虑欠妥。
有莘氏闻言喜道:“不如俩私奔吧。”
公子瑱一听,当即反对道:“不成。”
“为什么不行?”
“我是胜神统帅,我若是走了,仗谁来打?”
“你打仗是为了什么?”
“我辈生于战乱,捐躯为国,实属无奈。我打仗,是为了九州太平,子孙安宁,天下再无仗可打。”公子瑱一腔热血,满心抱负。
“我若是走了,你这仗打的,还有什么意义?”
“昭柔,九州还有那么多百姓因战乱而流离失所,我不能为了一己私利,带你远走。”
“为什么不能?”
“此非大丈夫所为。”
“大丈夫大丈夫,你就陪着你的家国天下,千秋万代去吧!”
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是日,有莘氏趁公子瑱不备,偷了他的战马,不告而别。
守营的将士早将她当做统帅夫人,见她走了,也未作阻拦。
几天后,公子瑱凯旋回营,却听闻有莘氏已经走了——她回到白氏,对在胜神军营之事只字不提,如期与储君完婚,不久在神庙诞下一女。
此女甫一出生,便没有灵性。
有莘氏看着*,漠然说道:“这世间还有傻子,打仗不为功名,只为九州太平,子孙安宁,天下再无仗可打。”
牛贺储君闻言,不紧不慢地赞道:“夫人有此等胸襟者,乃大丈夫中的大丈夫,你怎会称其为傻子。”
末了,他又说道:“这孩子,就叫安宁罢。”
牛贺公主,先皇嫡女,安宁之名,由此而来。
公子瑱得知此事,痛心疾首。
他用兵如神,百战百胜。他非是榆木,早应想到,有莘氏离开军营时,已然怀了他的骨肉。
他说打仗是为了子孙安宁。
她问他,她如果走了,他打仗还有什么意义。
他连自己子孙都未能保全,谈什么保全天下儿女。
这再明显不过的暗示,他怎么就没能听懂。
公子瑱一拳打在桌上,桌子登时碎成粉末。
他木然说道:“昭柔带着孩子回去,孩子至少还能有个名分,不是吗?”
他如光电般突至,无端闯入她的生活,最终却又不得不像风云一般,悄然离去。
正如公子瑱所言,先知生皇给了安宁一个父亲能给的,所有的疼爱。
安宁的一生之中,或许从来就不需要他,那个九州第一高手,战无不胜的胜神统帅,燧人瑱。
他对她来说,只是一段传说,一具雕塑,一个名号。
仅此而已。
话说灵均回了沈府,刚刚见着沈乐康,立马扑倒在他怀里,痛哭流涕。
她边哭边说:“爹爹,我可不可以不要嫁给表哥?我不想嫁了。”
“傻孩子,你不是一直喜欢公子琰吗?”
“可是他不喜欢我,他宁愿……”灵均怕将安宁的事情说漏了嘴,戛然而止,却是止不住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