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分明十分痛苦,连呼吸都止不住颤抖,却不知突然哪里来的气力,拂袖将老人的手甩开。一同甩开的,还有父亲那渴望冰释的心念。
公子琰抬眼,嫌恶一般,鄙夷地看着燧皇。
燧皇恍惚了片刻,沉声质问左右:“还不快去请御医?”
众人闻言,这才如梦初醒,战战兢兢,作鸟兽散。
灵均哪里见过这样的燧皇,这样的公子琰。她愣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公子琰冷笑,对着门口,气息奄奄地说了句:“我们走。”
他的声音不大,却极具穿透力。
古往得令,也不管燧皇恩不恩准,三步并作两步,跨入殿中,走到公子琰身侧。他虽身材矮小,与公子琰悬殊甚大,却好像并没费什么周折,便将公子琰搀扶起来。两人步履蹒跚,向着殿外走去。
燧皇见状,并未阻止二人,只是说道:“老六,让城之事做得不错,但还不是时候。”
公子琰权当没听到,虽步履缓慢,但没有停歇。
燧皇站在身后,看着渐行渐远的二人,眼眶潮湿。他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行将就木的老人。
他隐隐觉得,自己与公子琰的父子之缘,似乎走到了尽头,再没有回转的余地。
在他的心里,公子琰诸事隐忍,喜怒不形于色。他这个儿子,向来与风花雪月为伍,比春风还和煦三分,即使生气,也不过点到为止,又几时有过这样的失态。
他从来未曾想过,这风流不羁的浪荡子,竟然有一天,会因一个女人,与他这般公然对立。何况那女子,还是他的骨肉至亲。
他说:“老六,你这是造孽啊。”
没有回应。
或许,从他让公子琰去追杀公子瑱的那天开始,便注定了今日这样的局面。无论是与公子琰,还是与涂山月的关系,因着公子瑱的缘故,他都无可挽回。
甚至安宁,他早早便知晓那是公子瑱的骨肉,却因为心中惭愧,即使百般挂念,也从来不敢亲自去见一见她。
平心而论,公子瑱是他最器重的孩子。因为这层关系,他对于安宁的感情,更为复杂。
公子瑱死后不久,他偶然听说公子瑱还有一个遗孤,尚在人世。而那个遗孤,就是牛贺的嫡出公主,知生安宁。
他担心先知生皇得知安宁的身份,对她不善,甚至想将她召到身边,看着她长大,却不知若要这样做,他该以一个什么样的名义。
如果告诉安宁,他是她的亲祖父,那么待她长大后,发现她的叔叔伯伯,合力弄死了她的生父,而在背后促成这一悲剧的,是她的祖父。那时的她,该作何感想,如何看待他,又如何面对他。
思虑再三,燧皇决定将安宁留在牛贺,装作不闻不问,只盼她能顺顺当当地长大,嫁个好人家,平平安安地过完一生。
但无论怎么说,他都将安宁当做亲孙女般看待,没法不挂怀,不疼爱。听说先知生皇与有莘氏不和,他怕累及安宁,便在自己的侍从中,挑了一个身手好、信得过的年轻女子,安排在安宁身边,美其名曰,护得她周全。
而那个年轻女子,便是安宁的贴身宫女,沐芳。
安宁可能怎么也想不到,那个乖巧伶俐、与她有几分投缘的沐芳,竟然是燧皇从胜神派来的眼线。
公子琰与古往两人,一个颤颤巍巍,一个步履稳健,两人不置一词,一路默默朝着殿外走去。
直到出了宫门许久,古往将一直靠在他身上的公子琰推开,一脸嫌弃地说道:“差不多得了。”
那身材高大的男子突然离了身,古往如释重负,一时竟有些轻松得不习惯。
公子琰似乎恋恋不舍,像摸毛猴子一般,狠狠在古往背上揩了一把油,这才没事人一样地,自顾自走着。
他的神色淡然,眉眼含笑,哪还有半分病态。若不是方才一口鲜血涌出,旁人还真当他无甚大恙。
古往见他心情不错,多嘴问道:“你咋不告诉那老头儿,安宁不是你侄女?”
“说了有屁用。”
燧皇是何其精明狡诈之人,若是不找出些证据来,公子琰口说无凭,他是决然不会相信的。
这个道理,公子琰一说,古往当即明了。
古往点头说道:“也对,老头儿就是见不得你高兴。”
公子琰突然站定,晃悠了两下,似乎重心不稳,颇有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古往不着痕迹地扶了他一把,狡黠一笑,恨恨说道:“不过你也真牛逼,把他气成了那个样子。”
“言辞粗鄙,一点不像个开化之人。”他言语温和,一本正经地教训起古往来,好像自己从来不曾爆过粗口。
古往白了公子琰一眼,嗤之以鼻道:“对对对,只有屁来屁去的,才能显出公子鹤立鸡群,开化之至。”
“此话有理。”
古往见这人如此厚颜无耻,自觉扭转话题道:“我刚才在门口瞧见,你家老爷子快被你气死了。”
“我自己也差点搭进半条命去。”他说得分外坦然,丝毫不像是个刚在鬼门关逛了一圈的人。
古往以为他指的是燧皇的突发制人,自信说道:“不会,一旦你有危险,我肯定立马冲进去救你。”
“火是你放的?”
“我不是那个品种。”
对于方才殿中的场景,薄薄的冰面,青蓝的火苗,两人都以为是对方造就。
一问一答之后,二人同时觉得蹊跷。
“猴子,你是修火的,可知那是什么东西?”
“我不是猴子。”古往多次辩解,却始终无甚成效。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厌其烦地向公子琰解释,希望那人能明白这个道理。
公子琰直接忽略古往的辩白,再次问道:“所以那是什么东西?”
古往很想问反问一句:白毛你猜?话到嘴边,却没胆子说出口。他似乎很怕公子琰,随便那人如何调戏,他大多以忍让应对。
他认真说道:“公子可知三昧真火?”
“知道。”
“听闻除了这三昧,还有第四昧。”
“别兜圈子。”
“公子,我不是猴子。”古往心心念念,只希望公子琰从心底转变观念。尽管有时,他看起来的确像一只毛猴子。
“说正事。”古往的心愿,显然又被人忽略掉了。
“这第四昧,叫做正昧心火。正所谓是,息虑行处,正心而生。听说六道之内,独独只有盘古上神可以操纵此火。”
“长什么样子?”
“龙首蛇身。”
“我问的是火。”
“没见过,也没听说过。”
“真的?”
“我怎么敢骗你。”古往苦笑,颇有一言难尽之感。
公子琰觉得有理,暗自思忖,不再撩逗古往。
小书童许是被人调戏惯了,公子琰突然不逗弄他,他反倒有些不习惯。于是,他贱不兮兮地凑过脸去,讪讪问道:“公子,那个女人,你到底娶不娶?”
“早就说过,让你解决掉。”
“我以为你是开玩笑的,过两天主意又变了,就没当真。”
“我何时与你说笑?”
“无时无刻。”
“连女人你都下得去手?”古往琢磨不清公子琰的想法,只能婉转地再次问道。
“下不去,所以让你去。”
古往仰头望天,无言以对。他思索片刻,又一次半信半疑地问道:“你们司幽门,不是说不做死人生意吗?”
“沈乐康是太子的人,你以为,他们此举何意?”
沈乐康是灵均的父亲,也就是企图促成这一桩婚事的始作俑者。
古往闻言,心中惊愕。他暗暗思索起解决之法,不再发问。
公子琰思虑周全,手段歹毒,他若执意要弄死谁,一定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原因而心存不忍,留下活口。
他此前一直不说缘由,古往就真的以为他是因为儿女情长,一时意气用事。现在想想,沈灵均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跟了公子琰一路——从胜神到牛贺,从牛贺再返回胜神,不禁有些后怕。
还好,灵均这丫头骄横归骄横,脑子却简单得很,心思也纯粹得很。她除了想跟公子琰地久天长,好像也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要不然,公子琰也不会留她到这个时候。
此时,九州已入了冬。
胜神的冬日,雪比其它地方来得都要大,都要早。
公子琰伸手,试图接住飘然而落的雪花,口中念道:“或许有朝一日,她也能来看看这样的大雪。”
说罢,嘴角上扬,痴痴而笑。
他的手掌灼烫,雪花落处,皆尽融化,只余些微水汽,尚在掌心流淌。
古往瞥了他一眼,开口说道:“这才入冬,发春还早了些。”
远空云似盖,足下雪如尘。
话说那日,灵均听燧皇与公子琰你来我往,争执激烈,任她再心思单纯,也听出二人话里有话。而且这难言之隐,似乎还与她的假想之敌有关。
灵均此前在白氏时,只听说安宁是私生女,并不知她的爹爹和娘亲,到底是谁给谁戴了绿帽子。
宫中一贯如此,流言甚多,既非捕风捉影,又不完全准确。一番添油加醋后,总会有些言过其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