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描述得细致,仿佛彼此谈论的,还是昨天的事情。
她摇了摇头,淡然笑道:“答错了。”
他似成竹在胸,不等她开口,已主动端起酒盏。
明知是错,他还偏偏要答。
他两手发抖,满满一盏酒,几乎漫出杯口,却一滴也没有溅出。
他仰头饮酒,动作缓慢,真的没有辜负了至烈的美酒。
“第二个问题,你我初次相拥,是何时何地?”
“五天前,在我住的别苑,你摔倒,我扶你。当日你无意闯入,被我的侍女误伤。你比初见时更妖娆,我情不自禁,将你揽入怀中。”
他一边回答,一边替自己斟酒。
好像对自己的谎话特别满意,他垂头凝望倒影中的安宁,痴痴而笑。
这样近的距离,酒水起了涟漪,他竟不能将面前那人,看得真切。
“不对。”她敛了笑颜,神情落寞。
他举杯,徐徐饮尽杯中之物。
烈酒剧毒,统统入肠,化作相思,融进骨血。
她明知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也明知不该再问,却还是忍不住问道:“第三个问题,我们第一次牵手,你可还记得?”
“今天早晨,你被人刺伤,我替你包扎。你十指修长,手腕纤细,这样的手弹琴,一定别具风情。我看着你受伤,只恨剑不是划在自己身上。”
说话时,他仍不忘斟酒。
他淡淡地说着:“世间有良药,我替你去寻,你这伤口,不会留下疤痕。”
一片情深,错付无情。
安宁听罢,沉思良久,将酒盏递到他手边,冷冷说道:“胡言乱语。”
他轻笑,摩挲着那道伤疤,温言说道:“其实你什么样子,我都觉得好看。”
说罢举杯,再次饮尽。
三盏过后,别说醉死,他连醉意都没有一分。好像别人吃的是毒药,他喝的是白水。
他天质风流,无需藻饰。
他出现在哪里,哪里就是风景。
她将他深深看在眼里,努力刻在心里,他的一举一动,她从来看不够。
从来没有人,能将素蚁喝到第四盏。他虽安然无恙,她却心中没数。
她对他太过了解,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这个人永远都善于伪装,强时示弱,弱时逞强。
他一向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没个章法,没个套路。
正因为她太过了解他,她此刻才心虚——因为她根本不知道,他眼下这般端端坐着,到底还能坚持多少时辰。
或许片刻之后,他便醉死在她面前,再不醒来。
她突然觉得,他承不承认自己的身份,似乎并不是那么重要。
她等了那么久,盼了那么久,不就是希望他还活着么。如今他好好地活着,深情款款地出现在她眼前,她还有什么不满足?
算了吧,她告诉自己。
他宁愿死,也不愿意承认,想必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既不愿说,她又为何苦苦相逼。
她震惊于自己的咄咄逼人,学着他的样子,缓缓将酒盏斟满,没过杯沿,一滴不漏。
水位越来越高,任她修为高深,还是止不住双手颤抖。她躬身去做,才知道这看似简单的动作,若想做得圆满,到底是多么不易。
她不想再让他喝酒,这一杯,她是替自己倒的。
她想着,那人尝过的滋味,她也须得感同身受,才能不负他的一往情深,她的念念不忘。
最后一个问题,与其说她是在问他,不如说是在问自己。
“第四个问题,你可以不说,但不要骗我。我们,”她几番挣扎,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开口问道,“可曾有过亲吻?”
如果他一早便铁了心不表露身份,她这一问,注定没有回答,她这副模样,等同于自取其辱。
他不说话。
他的眼神深邃,看不清神色。
他就坐在她对面,她却觉得,两人相隔,有如千里之远。
或许他从来便是如此,遥不可及。
他是远空的星辰,偶尔坠落凡间,终究不属于她。
她或许,曾经在他的心里留驻,那不长不短的七八年,就当是醉过去了吧。
她盯着他的白发,眼泪倏地滑落。
她举杯,遮住双眼,妄图一饮而尽。
此生忽已远,此心何所寄。
是生是死,是醉是醒,到底有什么分别?
烈酒素蚁,饮多断肠。
那便断罢。
她闭上双眼,不再看他。
耳边有沉重的叹息响起,扰动烛火,打乱心扉。手中的酒盏,一同那颗没了着落的心,被人接下,稳稳地,稳稳地。
灯火摇曳,他站在她面前,将火光掩住。
她茫然睁眼,发现那人抬手,缓缓将第四盏酒饮尽。
饮罢,他放下酒盏,神色如常。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轻声说道:“别再试探我了,安宁。”
“你叫我什么?”她听他叫自己的名字,震惊,狂喜,心酸,哀恸,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那么简单的一个名字,从他口中说出,却是百般沉重。
他曾经一声声地唤她“安宁”、“安宁”,不厌其烦。
她以为他对她的称呼,天经地义,顺理成章。不想如今,她听到这熟悉的名字,都如获至宝,无所适从。
人啊,总是拥有的时候,大大咧咧,不知珍重。
往事如潮般翻涌而至,她甫一开口,发现自己声音沙哑,一点也不能令人着迷。
只听他答非所问道:“我如今自保尚且不能,又怎么贸然留你在身边,护得你周全。”
他似问似答,自说自话。
安宁起身,投入他的怀抱,语无伦次地重复着:“真的是你,我就知道,一定是你……”
他双臂环抱,与之回应。
他的胸膛炙热,他的喘息紊乱。
他垂头在她耳侧,用尽周身的深情,缓缓说道:“安宁,这些年,我很想你。”
她闻之,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他抚摸她的长发,轻声安慰她:“与你分别的每一刻,我都在想你,我将你放在这里,并不觉得你离我太远。”
他将她的手按在他的心口,用那错乱的跳动向她证明:“每每到了人多的地方,我都在人群里努力找你,生怕漏掉每一次可能的相逢。”
“可是你还是没看到我。”她泪如泉涌,以手握拳,轻轻捶打他的胸口。
他到牛贺的那日,万人空巷。她在人群前端,等了许久,都未能得来他迎视的目光。
她站在那么显眼的地方,他都视而不见。
他说:“我看到你了,你转身离去,又只留给我一个背影。”
“又?”
“我们曾经的每一次分别,我都在你身后,远远望着你,直到什么也看不见。”
她闻言,恍如梦醒,不知如何作答。
她只知自己用情至深,无药可救,却不知,他也是一样,情深似海,默默无言。
只听他继续说道:“我常常做着关于你的梦,梦见你弹琴,梦见你唱曲,梦见你舞剑,梦见你……”
他停顿了一下,竟笑了起来,接着说道:“梦见你在我怀里。你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那样真实。我俯身亲吻你,你仰着头,媚态横生,肌肤胜雪……”
说这话时,安宁白了他一眼——从来没听说过,有人能在心上人面前描述春梦,还是这么深情款款,一本正经。
他好似感觉出她的嗔怪,自动略过一段,直接描述尾声:“我惊醒,发现不过大梦一场,一夜无眠,直到天明。”
“你这般睡不好,实在是伤身呵。”她打趣道。
自她回到牛贺以后,总是刻意学着他的模样,正色庄容地胡言乱语。
如今看来,她还是道行太浅,只学了个皮毛。
要比脸皮厚,她只怕再修炼个万千年,也断然不是这人的对手。
他说就说呗,还一丝不见羞赧。
他亲吻她的发丝,一如既往地将声音压低,悄悄说着情话:“我醒时盼着你,梦里便能与你相见,我以为这样足矣。可是几天前,当你再次闯入我的视线,我才猛然意识到,之前所有的伪装,可能很快就会,尽数崩溃。”
“你怕我不信你死了,特意找景虔来演一场苦肉计,师父你这,不可谓不用心良苦,徒儿惭愧诶。”她似乎已经从方才的悲切中跳了出来,转眼又是妖妖道道,阴阳怪气。
他好似没听到她的指控,揉乱她的长发,自言自语道:“初次见面,是八年前的秋天,在瞻部的皇宫,你弹琴唱曲,我将你领走。”
她错愕,没想到他思路转变得这般快,一下从春梦跳到了方才的问题上去——看来真的是没醉啊。
转念一想,她又黯然神伤。
她叹着气说:“可是那副画,已经不在了。”
“我还在,不是么。”
他知道她在乎的不是那副画卷,而是他当年的赠画之情。
纵然画是出自他手,纵然他可以再临摹百幅千幅,分毫不差,那样的暧昧不清,那样的忐忑不安,都是再也回不去了。
他只能安慰她,无可奈何。
“是啊,只要你在,一切都好。”
她绝不是个多愁善感的女子,所谓的伤春悲秋,转瞬即逝。
“我第一次抱你,是我们相识的第七日。那晚你与长略拼酒,喝得烂醉,我抱你回房,你应该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