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均恍然大悟,原来安宁是存了心地戏弄她,抬手要打,那女子却风一样地,飘得远远地,罗袜生尘,明眸善睐。
灵均愤然骂道:“要点脸吧你。”
“要不要脸,那也是我自己的事,你着急个什么劲?”安宁撅了撅嘴,自言自语,不以为意。
她是绝代佳人,一颦一笑,都显得妩媚妖冶。明晃晃的日头之下,只令那灵均相形见绌,没了光彩。
虽然后来,公子琰一直心心念念,请她解释清楚,什么是不举的老男人。
但是那些,都为后话。
经过灵均这么一搅和,一闹腾,安宁恍惚记起,自己是还有些事情去做。
她着人去请公子琰,说什么,自己灵光乍现,知道画怎么改了。
公子琰得了宫人的传话,欣然前往。
古往在他身后二尺之内,与之寸步不离。除此之外,他那浩浩荡荡的女眷队伍,不知为何,似乎全被腰斩了。
其实单就这古往,他也嫌碍事,好意提醒道:“你不用跟着我。”
古往也好心回绝道:“谁愿意跟着你啊,我看安宁去。”
“安宁有什么好看?”
“不好看你来干什么?”古往见他做作,嫌弃地拆穿。
“我来看着你。”
“我好看吗?”
公子琰摇头,正色道:“你不好看,我怕你色迷心窍,唐突了我的女人。”
“你女人不是沈灵均吗?”
“送你了,帮我解决掉。”
“你认真的?”古往似乎对灵均意见很大,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我何时说过假话?”
“每时每刻。”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便到了安宁寝宫。
到了人多的地方,古往又恢复成那个乖巧的书童,一句话没有,伶俐得很。
只见一位窈窕女子,倒正不斜地坐在园中一石凳上,手中捧着一张绢帛,好像看得很仔细。
那是一卷书信,出自长生之手。
长生在信中写道:小娘子,几日不见,你是不是将我忘却了?
安宁看着这句,陡然想起,自己好像是忘了与他回信,心中懊恼。
果真,长生接下来控诉她,说她怎可这般冷漠无情,错付他长大将军一往情深。
一封信洋洋洒洒,除却边关风土人情,便是他的相思相守。
这么好的机会,长生铁定不会忘记问,之前的建议,她考虑得怎么样了。
她看得认真,以致于公子琰站在背后,她都未能察觉。
直到身后那人凑近,淡淡问了句:“在看什么?”
她才如梦初醒,想将锦书收起,却又觉得自己本来问心无愧,这样做反倒欲盖弥彰,索性搁在桌上。
当然,有字的那面要朝下。
她回眸嗔怪道:“你在我背后站了那么久,这不是明知故问嘛。”
她觉得,这只是公子琰搭讪的管用手段,类似于见面问好,并未多想。
谁知那人却说:“我眼神不好,看不清楚。”
安宁暗笑,心中想着:这人果然一点没变,换了副皮囊,这一本正经地说胡话的本事,仍是不减当年。
她学着他的模样,不苟言笑地调侃道:“我念与你听?”
“画呢?”公子琰显然不想听,再次主动将话题扯开。
安宁眨巴着眼睛,明知故问道:“什么画?”
她那一双桃花目,忽闪忽闪,看得他直想将眼前之人揽入怀中,以解相思之苦。
“不是说,知道怎么改了?”他的语气轻柔,普通地问句,听上去也像是情话。
“啊,你是说“话”啊。”安宁一拍脑袋,作恍然大悟状,嫣然笑道,“戏本上的台词,我苦思冥想,终于有了主意。”
他指的“画”,她说的“话”。
她明知他指的是什么,却还是答非所问。
从来只见人说谎,却从未见人,故意将谎话说得这般尴尬。
貌似在安宁这里,胡扯才是一门艺术。
她明明是胡说八道,却又要人故意知晓,她就是在胡说八道。
她的荒诞,从来不止于此。
公子琰含笑,由衷赞叹道:“公主的涉猎,不可谓不广泛。”
“现在可大不如从来咯。”
“哦?”
“以前我还看小说,有人建议我将那些宝贝烧了。”
说话时,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裸的试探,呼之欲出。
公子琰却当没听懂,继续追问道:“后来呢?”
“烧了啊。”她嘟着嘴,摇头叹息。
然而,她说这话时,石桌上还摊着一大摞竹简,或卷好,或敞开。一眼望去,其上还有配图——不是那些乌七糟八的神怪小说,又是什么?
他习惯于她近乎撒娇似的扯谎,满目温柔,不揭穿,不搭茬。
只听安宁又说:“烧了呢,我又太过无聊,整天没事做,就想些有的没的,徒增烦恼。于是乎,只能看戏。”
“看戏?”
“对呀,一起去不?”
“先把画还给我。”
“你就非要回不可吗?”她闻言,可怜巴巴地问他,那模样,委屈极了。
他心中柔软,认真解释道:“我还没画完,画完了自然给你。”
有景无人,难怪安宁觉得缺了些精髓。
她展颜一笑,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副卷好的画卷,连人带画,呈于他怀中,悠悠问道:“公子说的,可是这一副?”
公子琰就势搂着她,伸手欲接过画卷。
谁料他出手不稳,画卷被人从眼前抢走。
抢画之人,正是他的未婚妻子,沈灵均。
安宁一改往日的悠悠懒懒,满不在乎,突然神色大变,起身就要将画卷抢回。
然而,灵均手上太紧,安宁似怕画卷受损,顾虑重重,一时竟不是灵均的对手。
她形如闪电,临了那画卷周围,却又变得小心翼翼。
灵均才不顾及,她刚才瞧见二人卿卿我我,心中愤懑,拔剑就刺。
她看安宁好似格外在意那副画卷,竟将长剑靠近绢布,在其手背上,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鲜血顺着手腕流下,落在草地上,分外鲜明。
安宁吃痛,但仍不死心。再一抬手,却被公子琰拽住。
他的手,似乎有些颤抖,照理说应该阻止不了安宁。
她却像触电一般,猛然停手。
灵均得了画卷,看着受伤的安宁,一脸得意。
周遭草木疯长,一如她眼中的戾气,无处藏匿。
她死死盯着灵均,口中默念灵咒。
灵均见状,只觉骇然,杵在原地,不知所措。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灵法,顿时错愕,胆战心惊。
正当那些藤条朝着灵均袭去时,安宁突然觉得,掌中有热度燃起。
只见公子琰握着她的手,从怀中摸出一块绢布,小心替她包扎。
他的双手颤抖,简单的一个结,打了好几次,都未能成型。
他眼中不舍,嘴上温言道:“给她吧。”
灵均闻言,扬了扬头,趾高气昂。
“你说什么?”安宁愤怒,转而又是悲哀。
她神色黯淡,一句话也不愿意再说,只定定望着手上的纱布。
她一圈一圈地,将纱布解开。
她动作虽慢,手却稳得不能再稳,以致于公子琰几番阻止,都成了徒劳。
她将绢布递到他面前,一并呈现的,还有那狰狞的伤口。
他看着带血的绢布,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血还在流,她却一滴眼泪都没有。
她终于知道,人在悲哀到了极致的时候,根本哭不出来。
他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
在他眼里,安宁洒脱,聪慧,狂妄,偶有荒诞。这样的女子,怎会为一副画卷流连。
更何况,那还是半成之品,墨迹未干之处,还被她不经意间晕染,除了有些败笔,并无特别。
他开口劝慰:“为一副画受伤,多不值得。”
“既然你都觉得不值得,那便让她还给我。”
“想都别想。”灵均将画卷抛至空中,用长剑挑碎,狠狠说道,“到了我手里的东西,就是毁了烂了,你也别想抢走。”
她这狠戾的样子,哪里还像个十五六岁的少女。
公子琰没做搭理,他紧紧握住安宁那努力挣脱的手,再次替她缠上绢布,轻声问道:“还疼吗?”
她不再挣扎,只是摇了摇头,目光涣散。
待他将结打好,便再也没有理由将她留在身边,只得松了手,任她朝着碎成烂布的画卷走去。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碎布一一拾起,再一片一片,仔细拼凑。
他低头一看,草地之上,蓦然出现一个女子,青丝飘散,低头弹唱。
一人一琴,跃然卷上。寥寥数笔,入木三分。
那根本不是什么半成之品,那是当年,玉采假借公子琰之名,送给安宁的第一幅画。
落款处那个“琰”字,赫然醒目,触目惊心。
原来,在接到玉采死讯后,景虔又去找过安宁。
他递给她一个匣子,说:“宗主生前有些旧物,交到你手里,最为合适。”
一个匣子,一柄短剑,一副画卷,一枚木雕,一缕发丝。
她抱着匣子,无语凝噎,默然流涕。
万仞是神兵,她却再也不用。
她不用那短剑,并不是因为,她的修为已经深不可测,足以不用武器。
她不用那短剑,仅仅是因为,那是他留给她的,为数不多旧物之一。她须得珍之重之,方能缅怀故人,如此而已。
如今,她跪坐在地,拼凑着破碎的画卷,喃喃自语道:“千金之物,纵是不喜欢,也不能这样挥霍。”
公子琰心疼,俯身搀扶她,她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