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他说道:“我十三岁从军,二十三岁领兵,此前虽未身居要职,但每有恶战,便被推至最前线。打到如今,大仗小仗千场不止,我还未尝败绩。”
他见安宁听得目瞪口呆,淡淡问道:“你以为我现在站在这里,靠的只是这些表面文章?”
无论此前的风雅脱俗,还是现在的敦厚仁爱,他将这些,统称为表面文章。
“你既然心知肚明,为何还要附庸他们?”
“你不是我,你不懂。”
他说得简单,言语里却是道不尽的沧桑。
他是贱民之子,出身贫寒。照理说,他在这权贵文化根深蒂固的牛贺,应是一点出路都没有。
众人只看到他如今显赫,却不知他比常人付出了多得多的努力。
钻营也罢,势力也好,他的出身,决定了他要走一条比常人更为崎岖,更为艰辛的路。
那些权贵们唾手可得的东西,他可能终其一生,也未必能触碰得到。
他说:“这个国家,已经从根子开始烂了。要想改变它,必须先触得到它,若想触得到它,只能变得比它更肮脏。”
想要变革,须得先有变革的资本。这资本,便是混入权贵圈子,一步一步朝上爬,直到站在可以触及变革的高位。
长生与知生皇,一个是牛贺的贱民,一个是牛贺的君王;一个出自国家的最底层,一个站在国家的最高位。
他们是社会的两极,眼下却处在同一个屋檐下。并不是君王开明,这一切的一切,只是因为他长生,走了一条很长很长的路,机关算尽,聪明诡诈。
安宁忍不住叹息。
她终于明白,原来人活在世,各自有各自的艰辛,各自有各自的无奈,各自有各自的苦衷。
那个曾经在她眼里的小人,那个恨不得死在名利圈的长生,竟然也是为了改变这个社会,才甘作小人中的小人。
她不解道:“既然你深知这国家有多么丑陋,人心有多么险恶,为何还愿捐躯为国,守得一方安定?”
“玉采那人,乖张桀骜,心狠手辣,言而无信,你为何还要思他念他,信他想他?”
安宁哑然。
她只知心里被人占去,却不知为何是那人。
她恍惚间觉得,或许自己终其一生,于众生诸苦间修行,受尽亲缘寡薄之苦,情缘离散之痛,就是为了寻找这个答案。
她想起了湘君,想起了那高高在上的神灵,想起了他那一副偏执高傲、视众生如蝼蚁般的样子,突然傻笑。
连湘君都想不通的问题,看来,她若要弄清楚,想明白,还真的只有靠自己了。
她曾以为,死亡便是终结。
她曾以为,对待恶人,就要以暴制暴。
她曾以为,杀了知生皇,她便大仇得报,此生无憾。
然而,当她真的手刃了仇人,她却发现,报仇并不是解脱。
她觉得,或许自己应该学着去原谅,去遗忘,去放下。
草木一岁一枯荣,人生辗转一轮回。
人都已经走了,她还愣在原地,守着旧恨,实在是不够洒脱。
安宁大笑三声,飘然离去。
长生见状,暗自叹了句:“这女人,莫不是疯了……”
自此之后,长生悬着一颗心,惴惴不安。
不过好在经他这么一劝,安宁远离了知生皇的遗体。先皇得以入土为安,他也算是功德圆满,入了新皇的法眼。
又过几日,他发现那女人居然看戏去了,才终于长舒一口气,安心落意。
他想想觉得自己担心的多余,因为安宁这人,一向来得快,去得也快。她上一刻还在号啕大哭,下一刻就能放声大笑。情绪切换之自如,令人拍案叫绝。
只是对于玉采的死,她的情绪还一直没来,这简直就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叫人心惊胆战,坐立不安。
想到这一点,长生又放心不下。
转念一想,他暗暗笑骂,自己究竟担心个啥。
虽说他觉得自己多余,但是人已经到了安宁面前,此时变道折返,反而显得过于做作。
她专心舞剑,并未瞧见身边来人。
她身形窈窕,时而轻盈如飞燕,时而迅捷如闪电,银光骤起,落叶纷飞。
她明眸善睐,衣袂翩跹,如游云清风,暮雨红霞,只将这一水月色,映衬得毫无光彩。
舞毕,她随手将长剑往地上一扔,施施然飘过来,笑意盈盈道:“怎么样,徒儿这几招,还算长进吧?”
语气之娇嗔,动作之依人,让人听着看着,都不禁像吃了蜜糖般,甜到心底。
她略略侧目,却发现身边只有一个长生,哪有那人身影。
离玉采去世,已有一年之久,她竟仍不相信,那人不在人世了。
这样也好,长生如此安慰自己,却不知到底好在哪里。
她看见他,一时错愕,落寞都挂在脸上,偏还要装作一番若无其事,淡淡说道:“是你啊。”
“认错人了?”他有些黯然,明知故问道。
她扯开话题,不咸不淡地问:“你如今做了右司马,仗也不用打了吗?”
“所谓的胜神与瞻部结盟,其实瞻部一直举棋不定,也不是真的要与我们打。况且他们跟我们差不多,也是国君新丧,形势不太明朗,自然不会这时候来打我们。”
“中容他爹死了啊。”
安宁闻言,暗自感叹,中容这小子不错,连爹都跟自己的一起死,有难同当,够厚道。
“都是去年秋天的事了,你不知道?”
她振振有词地反驳道:“我当时不是重伤初愈吗,哪有心思管这些?”
“你也不是一整年都重伤初愈。”
“我要练功,要吃饭,要睡觉,还要给你老相好捧场子,哪有功夫管这些?”
她说的老相好,真的是长生的老相好,是那个叫鹤林的戏子。
安宁为自己看戏,找了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
“那胜神呢,他们不是爱打仗吗?难不成你已经把胜神灭了,所以他们不来打你们了?” 她见他皱眉,知道他嫌弃自己不问政事,知趣问道。
他一时语塞,却仍是耐着性子解释道:“胜神内乱,大皇子联合朝臣,逼着燧皇另立储君。他们自顾不暇,所以这仗,暂时也就没得打了。”
“哦。”
她话虽都听进去了,但其中的厉害曲折,还是云里雾里,绕不过来。
毕竟打仗这种事,她觉得自己帮不上忙,关心也没有用。
长生却不这么以为。
他心怀家国天下,又将安宁当成了合适的成亲对象。当然,安宁对于他来说,也仅仅限于合适,仅此而已。
他认定的妻子,竟然对政事一无所知,这多少令他不痛快。
他皱眉问道:“你脑子里装的都是草吗?”
“我一个木灵,脑子里多长几根草,究竟有什么不妥?”安宁对答如流,那语气,绝对是一派云淡风轻,理所当然。
他错愕,将思绪整理了半晌,才勉强开口道:“你与玉采,平日里都聊些什么?”
“今天的饭菜可不可口,新买的裙子好不好看,昨天看的戏有什么套路……我们俩呢,也算是无话不谈。”
她如今,已经将一本正经说胡话的本事,练就得炉火纯青,毫无破绽,让人根本听不出真伪来。
长生听着,惊得瞪大双眼,好半天都合不拢下巴。
他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们在一起,就不聊聊人生理想什么的?”
“他的理想,就是我的理想,有什么可聊的。”安宁以为,他这简直就是多此一问,愚蠢之至。
虽然她并不知晓,玉采的理想是什么。但是她傻傻地坚信着,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朝着他的理想靠近。
所以她觉得,自己即使不知道,也要大力支持。
长生不解道:“你跟了他好几年,就没有陪他出去,一起做过生意?”
安宁摇头。
“一次都没有?”
她再次摇头。
“你认真的?”
“千真万确。”她坦然答道,“我还有自己的事情做。我要练功,要吃饭,要睡觉,好不容易闲下来,还要看看小说赏赏戏。我又不可能因为喜欢他,就天天守着他,缠着他,他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那样又有什么不好?”
“那样的话,我连自己都找不到了。那样的我,还是我吗?那样的我,他还会喜欢吗?”
他回想着她的话,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头,悠悠叹道:“他看上这样的你,才是极不靠谱的一件事。”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安宁陷入了一套诡异的逻辑里,还总是误导旁人,莫名其妙地跟着她陷进去。
她的话,乍一听有些道理,仔细一想,却又全都是不通不畅,不值一提。
“怎么就不靠谱了呢?”她一脸茫然,完全不知他所云为何物。
“你想啊,你看上的那个玉采,是九州首富的主子,是枭雄里的枭雄。你跟着他,不帮他左右打点,不帮他出谋划策,就跟他谈些花天酒地、风花雪月的东西,”他义正言辞地分析道,“你这样的女人,能娶来做媳妇吗?”
她歪着脑袋,也学着他的语气,以牙还牙道:“你这是娶媳妇呢,还是娶谋士?你这样的男人,能给人当夫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