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小便悟出一个道理——气势这个东西,从来都是此消彼长。
人与人之间是这样,人与神之间,看来也不例外。
那么强悍的雷电,戛然而止,正如方才忽然而至般,毫无征兆。
看来那些个上神灵尊,也是阴晴不定,难以揣测。
她的仪态落魄,形容狼狈,别说美感,就连普通的干净整洁都算不上。
她的前额青紫,其上布着血丝,分外不堪。
她的青丝糟乱,双眼空洞,嘴角却勾起一抹痴笑。
她说:“长生你看,女歧上神显灵了。”
她说话的模样,心满意足。
“我看是羲和上神震怒了。”他知她无法站立,伸手将她扶住。
她清楚自己的能力与体力,未再拒绝他的好意,随他站了起来。
她幽幽笑道:“我是向女岐上神请愿,关羲和上神什么事?”
“许是你魅惑众生,他也未能免俗。”
“你戏看多了吧?”
“看得不多,”他扶着她,边走边说,“如果公主喜欢,在下必当奉陪。”
二人听从长生的建议,说走就走,竟真的到城里看戏去了。
知生皇听人回禀此事,长舒了一口气——他此前一直放心不下的,看来也快能放下了。
话说那出戏,剧情虽烂俗,套路虽毫无新意可言,观众却百看不厌。
戏的开始,是一少年将军与民间少女相恋。
将军自然是高大英俊,文武双全,少年得志,身侧追求者无数。
少女必然也是才貌双全,美得天花乱坠,琴棋书画无不精通,求亲者从街头排到巷尾,络绎不绝。
将军在上元灯会揭了少女面罩,二人一见钟情,私许终身。
偏偏将军又被当朝公主瞧上,被迫当了驸马。将军无奈,只得让少女做了自己的贴身婢女,许她日后再补偿名分。
那公主也是出自每一部戏的公主,颇有几分姿色,骄横跋扈,初见时天真烂漫,后因求爱不成,变得心思歹毒。
公主嫁进将军府,见将军整日愁眉不展,着人一打听,才知道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自己身上。
公主心生一计,逼迫将军,要么亲手刺瞎少女双眼以证清白,要么她便将少女杀之而后快。
将军无奈之下,只得弄瞎少女双眼。
他的所作所为,偏偏都还是为了保护少女。将军不说,少女便不知。
少女伤心欲绝,纵身跳下悬崖。
谁料少女大难不死,竟被高人所救,她在山涧修行数年,双眼复明,还身负深厚修为。
少女学成,拜别恩师,打算回去寻仇。
故地重游,还哪有将军身影。
少女一番打听,才知道将军上了战场,对阵千军去了。
她身骑白马,千里奔袭,好不容易赶到战场,却发现将军深陷敌军之中,寡不敌众。
然而他骁勇善战,仍作困兽之斗,数千名敌兵,竟奈何不了他。
将军于乱阵中侧目,惊鸿一瞥,蓦地愣神。往事翻上心头,将军两眼酸涩,枪都脱了手。
敌军见状,趁机偷袭他背后。
千钧一发之际,少女挡在将军身后,出手相救。
援兵忽至,将军得救,少女却因挡枪,丢了性命。
将军悔恨不已,遁入深山,又逢起初那高人。
高人说少女命不该绝,再次施救。
少女醒来,将军向她坦白当年种种,诚心悔过。少女恍然大悟,原谅了他。
两人从此隐居山林,不问世事,闲云野鹤,做起了神仙伴侣。
一出好戏,跌宕起伏,大起大落,结局却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也算大快人心。
长生心神不定,一边看戏,一边瞟着身边的安宁,以备不测。
少女被挖双眼时,观众唏嘘,她却一脸淡然,见惯不怪。
少女负气出走,纵身跳下高崖时,观众痛哭流涕,她仍纹丝不动,一语不发。
少女与将军于乱军中相逢,又在转眼之间天人永隔,观众心潮起伏,情难自已。
长生暗自叫骂,这戏演的真不是时候。
他从起初时不时望她一眼,到后来无心看戏,干脆死死盯着安宁,心中思忖着各种理由,企图把她中途带走。
好在后来听到观众忍不住叫好,他才恍然发现,戏中二人已破镜重圆。
原来是部喜剧,长生心中长舒一口气,默默庆幸。
他转头看着安宁,发现她面无表情,似乎心思根本没在看戏上。
原来这起起落落,与她竟没有丝毫关联。
他见众人破涕为笑,连声称赞,这才真正放下了一颗心,抬手拍了她两下,好心问道:“戏演完了,咱走不?”
她不回应。
他知她再次入定,心中坦然。
戏子返场,观众拍手叫好。
一片欢声笑语之中,忽有一人,如惊雷突至,嚎啕大哭起来。
安宁折腾了几天,衣衫褴褛,一身酸臭,形容落魄,面色枯萎,此刻看去,就是个活生生的乞丐。
她坐于人群中,其他人本就嫌弃她,在那么拥挤的看台上,还努力主动与她划清界限。
此刻,她又于欢颜中放声大哭,实在是违和之至。
长生见她这般模样,觉得丢人,本想躲得远远的,一走了之。但又想起她刚听闻心上人死讯,一时半会难以平息,也是怪可怜的。所以他耐着性子,只悄悄移动了些微距离,坐在一个离她不远的位置上,视若无睹。
众人眼光如何,她是无心顾及。
她只专注于哭,哭得惨痛,哭得悲壮,哭得惊天地泣鬼神,哭得旁人退避三舍。
她边哭边说:“她怎么死了呢,怎么就死了呢。”
她声音本就婉转,此刻伴着哭腔,更显得楚楚可怜。
撇去她此时的糟乱不谈,联想起她平日里的妖妖道道,长生看在一旁,还是不自觉的,怦然心动。
大多数人天生便疼爱弱者,他也未能免俗。
他顶着众人目光,不紧不慢地,自怀中摸出一张面巾,又仔细叠得齐整,风度翩翩地递到安宁面前。
他装作关照路人,不慌不忙地说道:“姑娘,若是有什么伤心事,还是回去再哭吧。”
安宁闻言,哭得更厉害了。
她此番哭闹,就连返场的戏子都看不下去了。方才扮少女的戏子似乎想冲下台来,又好像被那扮公主的拉住,往后台拽去。
长生听她哭得这般撕心裂肺,不禁有些慌乱。
他又挪到她身边,轻声安慰着:“别哭了,咱们走吧。”
“我不走,”她哭着呢喃道,“我还要接着看。”
他一时语塞。
只听她继续哭道:“深儿怎么就死了呢……”
她口中的深儿,是刚才那出戏里少女的名字。
长生恍然明白,原来她这般痛哭,不是因为玉采死了,是因为戏里那少女死了。
他云淡风轻地附和着:“是啊,怎么就死了呢。”
说完他又觉得不对,那少女最后不是起死回生了嘛,怎么就死了呢。
他有些怀疑,自己与这女人看的,是否是同一出戏。
定是有另外一出戏,那主角的名字或许也叫深儿。
安宁听他这么一说,只当他未看明白,仔细与他解释道:“她从悬崖上这么一跳下去,还哪有活路。”
说话时,她接过面巾,鼻涕眼泪一把擦。
他嫌恶地将身子后倾,漫不经心地告诉她:“她被高人所救,还在战场见到了将军。”
长生不像安宁,他可记不得那少年将军的名字,他只知道,那是个将军。
“不可能,女人怎么会跑到战场上去,何况还是个瞎子。”她虽哭得天昏地暗,思路却还是很清晰。
“真的,她遇到了高人,眼睛也复明了。”
“你这不是扯淡嘛,快别说了,我还要接着看呢。”
他这才知道,他们俩看的,原来是同一出戏,她说的,原来是先前的剧情。一出戏看下来,她的思绪还停在那么久远的地方,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他言辞凿凿地反驳道:“我怎么扯淡了呢,人家后面就是这么演的。“
他起先理直气壮,接着却是越说,声音越弱。
说完他才发现,自己被这女人带沟里去了——“扯淡”这种词,怎么能出自他这种上流社会之人的口中呢。
“怎么不是扯淡呢,如果瞎子能重见天日,我师父又怎会不知,他还费个什么劲,到处求什么复明的方子?”
她本是沉浸在一出好戏中,哭得涕泪涟涟,一发不可收拾。无意间提到玉采,她的眼里顿时有了些神采。
“他求复明的方子,”他思忖片刻,好奇问道,“谁失明了?”
“我……本宫怎么知道。”她答得理所当然。
她突然发觉,这样的说话方式,很有气势,很有威慑力,确实能让自己神清气爽。因为长生被她一句话噎住,再不与之交谈。
她方才哭得肝肠寸断,眼下缓过神来,又凑近长生,神神叨叨地与他耳语:“不过师父不常来白氏,兴许民间真有什么治瞎眼的秘方,我去替他寻来。”
长生纳闷,正准备措辞问她,到哪寻,向谁寻,如何寻,却见眼前一个人影,忽地飘走。
关于安宁,他此前听知生皇提到过:“孤这丫头,为人平和,聪颖有趣,只是她时而,会有些荒诞,常人多跟不上她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