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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故人旧物

    长生见她这般,像受了极大的委屈,撇着嘴嘟囔道:“都说了我是,你还不信。”

    “这东西,你是怎么弄来的?”她双眼空洞,缓缓问道。

    “捡的。”

    “在哪儿捡的?”

    “周饶。”他不紧不慢地讲述着,“在你重伤昏迷的这些日子里,我正巧去了一趟那里,又正巧在路上,将它捡到。”

    “街上那么多人,偏就被你捡到?”

    “时来运转,挡也挡不住。”他点了点头,一脸淡然。

    “他人呢?”

    “不知公主说的是谁?”

    “这东西的主人。”

    “我可不就站在你眼前嘛。”他手握门主信物,就真将自己当成了司幽门的主子。角色转换速度之快,令人佩服。

    安宁冷笑,转头就走。

    许是重伤初愈,她的脚步有些不稳,转身时险些跌倒。

    长生上前去扶,她却一把甩开。

    他面上装出一副焦急模样,嘴上却仍是不疾不徐道:“你伤还没好,这着急忙慌的,到底是要去哪儿?”

    “周饶。”说话时,她并未停下脚步。

    她走得极快,步履带风。那样行色匆匆的举止,完全不符合一个牛贺贵族的形象。

    \t安宁是个极有主见的人,她一旦决定的事,任谁阻拦也没有用。比如玉采曾多次劝阻她,不要回牛贺报仇,她全然不理会。

    \t所以此刻,虽然她重伤初愈,虽然她连路都还走不稳,但是她既然决定了,那么,这一趟周饶,她是势在必行。

    \t然而这世间,偏偏还有那么一个人,总能轻而易举地,改变她的初衷。

    \t他跟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就算去了也没用,因为你,根本找不到他。”

    \t她闻言顿住。

    \t因为刚才走得太快,此时身子又太弱,她缓冲不当,一个没站稳,就往地上栽去。

    \t还好,她身边这略略偏瘦的男子,环过一只手臂,堪堪将她扶住。

    \t他说:“为公主效劳,原是我的分内之事。我捡到这令牌,就想着要物归原主,但是……”

    \t他说着说着,便开始抚矜长叹,泣不成声,那模样,说是如丧考妣,也不为过。

    \t她知道,他不肯再说下文。

    \t她知道,商人在牛贺贵族眼中,身份低微,不值一提。

    \t但是她也知道,什么事情,只要做到了极致,那便会不一样。

    \t所以她知道,玉采就是这么个不一样的存在——他虽为商贾,但他太过有钱。他的身份,因万千珠玉而粉饰得体。

    \t所以她知道,他如果有些闪失,那消息一定长了翅膀,顷刻传遍大江南北。

    \t她再次甩脱长生,风一样地,飘到一排宫女面前。

    \t她神色凛然,生生将面前几人冻住,再难向旁挪动,哪怕一步。

    \t她看着为首的宫女,冷冷问道:“司幽门玉采,你可认识?”

    \t“回公主,女婢有所耳闻。”她躬身行礼,身后那几人跟着躬身,一排人,竟是连头也不敢抬。

    \t“他如今,身在何处?”

    \t“应是在周饶。”那宫女举止卑微,口上却对答如流。

    \t“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想清楚再说。”安宁声音不大,那宫女闻言,却觉得喘不过气来,将头压得更低。

    \t“在……在……”她支支吾吾了片刻,竟开始颤抖。

    \t她将身子越压越低,最后干脆跪倒在地。

    \t身后一串人,有样学样,跟着跪倒。在众膝着地那一瞬,排在最后的宫女,突然说了句:“他于一个月前暴毙,此刻怕是早就投胎转世去了。”

    \t她怕安宁没听懂,还补了句:“此事九州只怕无人不知。”

    \t此言一出,万籁俱寂。

    \t安宁立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t她张了张口,发现喉咙干涩,双唇颤抖,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t然而,她还能端端站立,笔挺笔挺。

    \t身边有人轻声唤她:“安宁……安宁……”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t然而,她什么也听不见。

    \t她头晕目眩,眼前的人与物,忽地辨认不清。

    \t然而,就算这样,她竟还有本事,笔直地站着,纹丝不动。

    她像一片枯叶,明明已经死透,却仍牢牢拽着枝干,不忍飘去。风那样大,她却拽得那样紧。

    \t长久的目眩,令她胃里翻搅。

    \t她一个没忍住,终于俯下身去,一大口,将早晨吃过的稀粥烂饭,尽数吐出。

    \t尽管这样,她还是觉得恶心。

    她弯着腰,继续作呕,直到吐出透明的胃液,黄色的胆汁,直到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吐出来。

    她说:“长生,我饿了。”

    “我们去吃饭。”他出于同情地,抱住了她。因为她脚下绵软,再也不适合行进。

    她说:“你放开,我自己走。”

    她的言语轻柔,就像是普通的交流。她的眼神空洞,看不出一丝悲伤。

    \t她两腿发软,不知步子是怎么迈的。但她竟然也,一步一步地,回到了房中。

    她第一次发现,牛贺的皇宫竟这般大,从花园走到寝宫,她险些耗费了全身气力。

    于是,还不到晌午,两人便开始用餐。

    这绝对不符合牛贺权贵的习性,所以长生连筷子都没有动。

    他只看着安宁,号称陪着她吃。

    她说:“这样太过无趣,再去添副碗筷吧。”

    于是,从这日起,他二人吃饭,桌上永远是三副碗筷。

    她一口一口,吃得很是仔细。

    她吃相文雅,令人赏心悦目。

    她不吃菜,只吃肉。

    长生在一旁看着,原本觉得她秀色可餐,但他终于忍不住,还是皱了皱眉——她虽吃相文雅,却食量太大。

    这哪里像是牛贺权贵,简直就是莽夫。

    牛贺的贵族,那须得穿带三分寒,食至七分饱。

    他看不下去,好心提醒道:“你已经吃了四只鹅了。”

    “是吗?”

    “这是第五只。”他指了指她筷子上的鹅翅,笃定答道。

    她闻言,将筷子一放,说了句:“你们牛贺的东西,如今也是偷工减料,吃不出个名堂来,索然无味。”

    说罢,她转身离去,只留长生愣在那里,望着那一桌残局,还有被她当佐料沾掉的十几盘辣椒面,不知作何评价。

    他开始佩服这个女子,因为那么多辣椒下肚,她居然一滴眼泪也没流。

    他将信将疑,拿筷子尖点了点盘中剩下的辣椒面,放在口中尝了尝,顿时呛得大咳不止,泪如雨下。

    后来,这种烤肉配辣椒,成为了安宁饭桌上的常态。

    长生对于她的食量与口味,也逐渐从厌恶变成了佩服,直至习以为常。

    有时,晌午都过了许久,她也不动筷子。尊卑有别,她不动筷子,他也没法吃饭。

    他本来每餐只吃七分饱,这般饿着,风雅都险些把持不住。

    一般到了忍无可忍之时,他会开口提醒她一句:“公主,该吃饭了。”

    有时,她会一脸娇羞地回一句:“不急,等人到齐了就吃。”

    他闻言,总会告诉她:“没人会来了。”

    她不高兴时,会认真纠正道:“他一定会来。”

    于是,两人继续等,至于等到什么时候,全看她的日程安排。

    若是她哪天高兴,会简单的“哦”一声,然后慢慢吃肉,再不言语。她看似专心,大口大口地将饭往嘴里塞,直到胃中作呕,她才会反应过来——这个人吃饱了,这具身子吃饱了。

    然而,她的那一声“哦”,对于长生来说,却简直是如蒙大赦。

    有时,他看她默默吞饭,觉得她可怜,好心告诉她:“人死不能复生,你也许该换个思路,考虑考虑其他人,比如说我。”

    她时而简短地答上一句:“这不可能。”

    时而会采纳他的意见,舀些辣椒放在他碗里。

    长生觉得,认识了安宁,他才真正理解到,什么叫味同嚼蜡,什么叫行尸走肉,因为她将这两个词,都演绎到了极致。

    但是安宁不这么以为。

    她将自己这一切的乖张行径,都称之为生命中必不可少的等待。

    她说:“吃饭修行练功,我哪样都没耽误,有什么不妥吗?”

    长生听罢,皱眉问道:“那么你这种妥妥的样子,究竟要延续到什么时候?”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在她面前,不再端起那一套权贵的架子。因为他发现,她对这些,都不屑一顾。因为他也打心眼里觉得,这女子痴痴的模样,着实可怜。

    她说:“他曾对我许下十年之约,他既这么说,就一定会来。”

    长生闻言,冷笑道:“要来早来了,这是男人惯用的骗女人的伎俩,只有蠢得不能再蠢的女人,才会上这种当。”

    “是啊,”她叹了口气,淡淡笑道,“我可不就是这种,蠢得不能再蠢的女人。”

    “安宁,你仔细听我说,你等的那个人,他已经不在了。”他扶住她的两臂,努力解释。

    “不在了?”她很费力地重复着这几个字,似乎并不能完全理解。

    他见她一脸茫然,反倒有些着急道:“不在了的意思,就是死了,就是再也不会出现了。”

    她听了扑哧一笑,摇着头道:“这绝无可能。”

    她总是这般,一直不肯相信长生的话,一直不肯接受玉采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