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之上,从来都是孤独无依,呕心沥血。
中容看着他,不知从何说起。
在中容眼里,他从来都是高大、威严,像山一样厚重,他是权力的象征,是力量的典范。也许中容从来未曾注意,他的父皇,因为许多许多的家国大计,已经劳累过度,远远超过身体的负荷。
巢皇半躺在塌上,佝偻着身子,他的脊背,再也不足以支撑这沉重、老旧的身体。
中容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他的眼眶有些湿润,有什么东西,在其中打着转转。
他出征前,巢皇提了一嘴,是不是需要请个巫师,给半半跳跳大神,驱驱邪。他一生气,竟是大半个月,直到出征远行,都未再与他亲爹说上一句半句话。
如今想想,这些所谓的冷战,起因不过是一些小事,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既无关家国社稷,也无关千秋万代。
巢皇看着中容,缓缓说道:“孤疼你,与你疼半半,其实并无差别。”
中容一言不发,只不住点头。
巢皇伸手拍着床榻,慢慢说了声:“过来坐坐。”
中容仍是一语不发,短短几步路,脚下竟像灌了铅般,挪动得十分艰难。
他一步一步,挪到巢皇身边。
他英俊挺拔,意气风发,像朝阳一样初升。他的光彩,随时都会灼伤身边的人,比如他的身侧,这个佝偻的老人。
老人开口,气息浑浊。
他强忍着扑面而来的不适,拿出少有的耐心,准备听完接下来的话,每一句,每一字。
老人望着他,满眼说不出的自豪,他说:“我们爷俩,已经很久没能像现在这般,好好说上几句话了。”
“儿臣不孝。”他说的简单,却不再敷衍。
他握住巢皇的手,想就这样坐在塌边,听着这威严的王者,也絮叨几句家常。
“你小时候,很聪明,也很乖巧。后来长大了,就开始顶嘴……”老人说着说着,兀自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呛了口水,开始咳嗽。
中容伸手在他背后轻拍,示意他慢慢说,不要着急。
“孩子越长大,就越有自己的主意。你比常人优秀,也比常人骄傲,骄傲得多。你的骄傲,可以造就你,也可以毁了你。”
中容生在帝王家,许多东西,还未开口,就已有一群人送到他嘴边。他又天生比别寻常人聪慧,文韬武略,样样皆属上品,外加一副好皮囊,说是天之骄子也不为过。
他从小到大,其实并未受过什么挫折。
也许很多东西,得来的太过容易,人便不容易懂得珍惜。比如他父皇的仁爱与容忍,母后的慈爱与袒护。
甚至长思的顺从,安宁的原谅,他都觉得是理所当然,理应如此。
眼前的老人,语重心长地说出这番话,他听着着实逆耳。
但是,也是生来第一次,他学会去忍受,去倾听,那些并不太好听,并不太顺耳的话。
虽然他还不懂,什么叫接纳。但这对巢皇来说,已经足够。
孩子一点一滴的成长,都让父母无比欣喜。
他看中容只皱了皱眉,并未像往常一样,扭头就走,心中多少宽慰。
他说:“瞻部人寿命短浅,且灵力低微,断不可与牛贺、胜神二国相提并论……”
“牛贺长久以来,都是贵戚专权,贪污**成风。纵使当今知生皇有心变革,也是孤立无援,回天乏力。”中容终于听不下去,打断了巢皇。
他以为,眼下的时局,他这个常年征战在外的将军,比他这闭塞在周饶的父皇,要清楚得多。
巢皇摇了摇头,叹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他又说:“胜神就更别提了,皇子忙于内乱,无心外战,这样的国家,迟早完蛋。”
“还有一人,早早便逃来瞻部,养精蓄锐,胜神众皇子纷争,他却毫发未伤。”
“父皇所指,可是东苑住着的那个公子琰?”
“你认识他?”
“并无太多交集。只听说他灵力低微,无心政事,善字画,精音律,”中容犹豫再三,接着说道,“还有就是,此人作风不太好,平日里花天酒地,骄奢淫逸。”
巢皇不再看中容,他转头望着窗外,慢慢说道:“此人绝非这般简单。我听说,他曾亲手杀了公子瑱,舍一人而保一族。如此不露锋芒,忍人所不能忍,你与他相比,相差甚远。”
“我也确实没有他那般狼心狗肺。”中容从小便崇拜公子瑱,巢皇此刻竟将杀害他那浪荡子与自己相比,如论如何,也是没了耐心。
巢皇闻言,又重重叹了口气。
他见中容已无心再听,却觉得无论如何,都要将接下来的话说完。
他咳了两声,继续说着:“孤看他有人主之相,必不久于人下。此人重情重义,你日后继位,切记善待于他,他将来必不会亏待你。”
巢皇说这话时,中容人在他身侧,思绪却以越飘越远。
“听懂了吗?”他不断地咳嗽,声音也越发微弱,应是在强撑着一口气,努力将所有事,都一并交代完。
中容被咳嗽声惊醒,只附和着,点了点头。
“孤说话不中听……但你一定要记在心里,如今的瞻部……唯有左右逢源,当是长久之计……”
他气息紊乱,说话已断断续续,却仍坚持着,说着中容也许全然听不进去的话语。
他说:“孤这大好河山……就姑且……交在你手里吧……”
中容闻言,忽地觉察出什么,他握紧老人的手,想说什么,却在看到老人逐渐合拢的双眼时,只来得及,说上一句:“父皇……”
不咸不淡,不撕心裂肺。
他的眼神沉痛,而又笃定,他的时代,才刚刚开始。
牛贺,白氏。
安宁觉得自己像置身火海,全身滚烫,灼伤。
四周都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睁开眼,什么都看不真切,只有血红的一片。然而就是这血淋淋的景致,都一点不亲切,她刚一睁眼,又觉得双目刺痛。
她在这样密闭的空间里,根本透不过气来。
如果说身边是灼人的烈火,身体却偏偏有被推着,飘飘荡荡的感觉。如果说是汹涌的血水,却又感觉有数把尖刀,一寸寸在将自己自己凌迟。
有那么一瞬间,她灵机一动,觉得刚才瞥见的殷红,应该都是自己的鲜血。
转念一想,自己的血水竟然能将自己覆盖,浸泡,那确实也是挺厉害的一件事儿。
她曾经以为,痛的极致就是麻木,痛到麻木,便不再有痛苦,此刻她才觉得,自己过去,那完全是异想天开。
痛就是痛,深入骨髓,透过心肺,每一寸骨肉,都仿佛要被割离。
痛的极致,原来不是麻木,是不间断的,无尽的痛。
虽然身体已痛到极致,她的大脑却从未有过的清醒。
安宁觉得,自己一定是痛傻了,呆在这种鬼地方,都不知道睡觉。兴许睡上一觉,一切就都结束了。
说好的三书六礼,说好的十年之约,都统统见鬼去吧。
她如今,只想强迫自己,睡上一觉。
她想,自己的一生,终于就快走到尽头了。
在倒下的前一瞬间,她分明看见,自己手中的藤条,利剑一般地,刺入知生老儿的胸膛。
她得手了,她心中深知,即使知生老儿得救,他也时日无多。
因为那藤条刺入的,正是他心口的位置,不偏不倚,不差毫厘。
那位置,她再熟悉不过。
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将她抱在怀里,她的脑袋,就靠在他胸口,耳朵贴着那里,可以听到心跳声。
她还记得那时,他阴晴不定的模样。
他对着她的母后,一顿怒吼,拂袖离去。他转身的时候,嘴角都还在抽搐,看上去肯定是气得不轻。
他看到她小小一人,伫立在二人身后,仰着头,眼神无辜,不知眼前这一幕是为什么。
他叹着气,将她抱起,复又转身,对着她母后温言软语道:“你看,咱们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母后不说话,他又摸着她的脑袋,可怜兮兮地说道:“安宁,你母后不要咱俩了。”
然后她就看到,母后哭着,快步走出房门,再不回头。
这样的场景,日复一日地上演着。他也日复一日地,讨好着,愤怒着,无奈着,又讨好着……
然而无论他如何,他的百般情绪,在母后那里,都换不来一丝回应。
她承受他的谩骂,却始终不能接受他的示弱。
直到后来,他也许想通了。
那时的后宫,开始有各式各样的女人出现,她们或清丽,或妩媚,或妖艳,或端庄,无论怎样,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点——跟自己半颗珠玉的关系都没有。
然而,他却告诉她,这些女人,都是自己的长辈。
她不愿跟她们打招呼,更不愿对她们行礼,所以她开始学着,绕着道走。
他与母后,越来越隔绝,与她,也越来越疏远。
有一次,她被一个女人拦路劫下。那女人踹了她一脚,却捂着自己的肚子,痛苦地哭道:“哎呦,这是哪儿来的野孩子,撞了人也不说句话,太没规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