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去判官那边看花名册呗。”安宁心想,你问我,我也画不出来呀。
“你还知道的挺多的嘛,小安宁。”
于是,凤离又捂着脸,垫着脚,迈着小碎步,不男不女地,外出找花名册去了。
凤离回来的时候,捧着本竹简,念念有词道:“有莘昭柔,牛贺皇后,知生皇正妻,与……”
他顿了一下,瞟着一旁貌似不闻不问的安宁,跳过几个字,继续念道:“互通款曲,诞下知生安宁……”
安宁一把抢过竹简,一看,上面半个字都没有。
“鬼符,你看不懂。”凤离凑近她,神秘兮兮地说道,“不过你陪我打麻将,我就告诉你。”
安宁闭目,不再理他。
打三年麻将?那还不如苦练三年,报了大仇,再等上七年,让玉采亲口告诉她。
她想到玉采,心中顿时柔软。
“你娘亲长得也不怎么好看嘛。”凤离说得振振有词。
“对啊,女人在你眼里都不好看。”她眼都没斜,自顾自地练功。
她比以前更加刻苦,只因那人给了她,一个虚无的十年之约。
他十分不讲信用,是个把撒谎当饭吃的人,但是安宁却偏偏,常常将他的话当真。
她以前只以为,报仇便是人生的终点。只要报了仇,是生是死都无所谓。最好是与知生老儿同归于尽,这样的一生,应该也算壮烈吧。
但是如今,她却比任何人都想活命。
她想活着报仇,活着回到他身边。
因为他曾亲口答应她——我来接你。
所以她必须得活着,依靠强大的灵力去刺杀知生老儿,一击得手。
那时的她,会找个安静的村落,等着他翩然而至,柔声说一句:“安宁,我来接你了。”
她便跟随他,打拼天下也好,仗剑江湖也罢,闲云野鹤也行。
闲云野鹤?
也行?
想着想着,安宁自己都笑了。
像他那种浑身血性的人,一言不合便非抢即打。这种人,生来就属于战乱,生来就属于杀伐。
你若让他闲云野鹤,他不得将云捅几个窟窿,将鹤烤了吃?
她摇摇头,觉得还是青梅煮酒,送他千里奔袭,这样比较靠谱。
她兀自联想,不再理会一旁的娘娘腔。
有过几日,无间果然又来了两个人。
一个面色惨白,书生模样,看上去老实敦厚。他周身散发着鬼界独有的阴气,应是凤离的跟班。
另一个,一副剑客打扮,清清朗朗,长身鹤立,一双眼睛,空洞无神。
这人既无阴气,也无灵性,看不出是个什么物种。
他看了看安宁,眼中似乎有了些光彩,开口问道:“你也来了?”
那口气,分明是在跟老熟人打招呼。
安宁见状,警惕地后退两步,手中握着万仞,冷冷说道:“别套近乎,我不陪你打麻将。”
那人闻言,双眼又失了神。他找了块空地,盘腿坐下,径自发呆。
安宁见他不再纠缠,也长长舒了一口气,继续修行。
那剑客见她运功,仔细看了半晌,又开口问道:“你的灵法,是跟谁学的?”
“我师父啊。”她头也未侧,只嘴角上扬。
“哎呦喂,你骗鬼呢。情郎就情郎嘛,还师父呢,看看你那小眼神,都变样了呢。”
凤离捂着嘴,捏着嗓子尖声纠正道。
他果然每天换一张皮。
皮虽换了,品味倒没变。他穿着的一身皮,永远是各式各样的青年妇女模样,风情万种,抑或风韵犹存。
安宁不满,瞪了他一眼,骂道:“死人妖,少说一句话会死啊。”
“奴家会憋死。”
“你还想不想要麻将了?”她望着桌子上的小方块,隔空发功。
“哎呦姑奶奶,快停手,快停手。”
“想不到,人间竟也有这般灵法。”说话的,是那剑客。
他目光涣散,似喃喃自语。
“这人谁啊?”安宁停手,转头问凤离。
“他呀,”凤离兰花指轻指,故作神秘道,“他有个名字,在你们人界九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要不你陪我打麻将,我就告诉你?”
“不说算了。”
“我说我说,他就是湘君。”
凤离在无间呆的,每一刻都会闲出病来。他最怕别人毁他麻将,第二怕别人不听他说话。
安宁闻言,心中一震。
“水灵湘君,上神?”她不敢置信,还是多此一举地,又问了一遍。
“除了他,还有谁敢叫这名字。”
也对,人间讲究避讳。与上神同名,的确是大大的不敬。
不过这不是问题的关键。
安宁想知道的是,他一个上神,上神中的上神,他不在须弥山猫着,享受着万众瞩目的生活,来这无间做什么?
难不成是,体验生活?感受世间疾苦?
她望着那双眼空洞的瘦削剑客,百思不得其解。
她思来想去,终于问道:“他怎会在此处?”
“小安宁啊,你们人界怎么这般落后呢,这都是几百年前的老黄历了。”凤离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讲故事的机会,他见安宁想听,立刻眉飞色舞地讲了起来。
他说,其实自己来无间,也不全是因为偷看老大洗澡。是上面安排他来此处,看守湘君。
至于湘君为何会在无间,他说,因为湘君将鬼界毁得面目全非。
凤离还说,他们鬼界原本也不是这个鬼样子,这些都是拜眼前这位大名鼎鼎的湘君所赐。
故事原委他不太清楚。
但是结果他知道。
据说,湘君曾在人界,有一个喜欢的女人。后来,那个女人死了,湘君为了不让她转世,大闹鬼界。
鬼界的阎罗、判官还有一众大鬼小鬼,都拿他没有办法。
再后来,阎罗将此事告至盘古上神处。盘古派了好几个上神来捉拿湘君,又强行抽去他的灵性,将他贬至无间,令其思过。
所以,安宁眼前看到的湘君,并不是完完全全的湘君。
六灵无常形。她看到的,只是一个被抽去灵性之前,幻化作人形,如今又无比落魄的湘君。
凤离说,湘君直到被抽去灵性,都不肯变换样子,只因为,这是他在那女人面前的模样。
湘君守在无间,不思悔改。
须弥山曾无数次派仙神来,只为问他一句:“错了吗?”
湘君的答案永远是:“求仁得仁,吾何错之有?”
言下之意,他做出这一切,只是为了得到他心爱的人。
盘古又问:“以爱之名,犯下杀孽,此乃亵渎情爱,汝为何不知悔悟?”
湘君答曰:“我身为上神,送几个凡人轮回,有何不妥?人为了活着,不也涂炭其他生灵吗?”
弱肉强食,本就是时间的法则。
“因缘往复,终有果报。汝戾气不除,实难秉公。仁爱不足,偏执有余,愧为上神。”
他不认错,盘古便不放他回去。
他在此处,已呆了数百年。
数百年的光阴辗转,都未能让湘君想通这一件事。
在身为上神的他,那高贵的心眼里,人死了,无非就是入了轮回,再投胎,再转世。
上神灭人,与人杀蝼蚁,又有多大区别。
他的眼神涣散,似乎总在发呆。
被抽去灵性时,盘古曾问他,可有什么愿望。
他只说,保留他现在这副模样,就是安宁眼前,这个瘦削剑客的样子。
他守在无间,只为问那女子一句:“你可原谅我了?”
凤离说,他见湘君可怜,每次那女子转世轮回,他都会让广州带着湘君,去与那女子见上一面。
凤离说,他那个书生模样的小跟班,就叫广州,是个哑巴。
他说,那女子几番轮回,过了奈何桥,将那老太婆的汤一喝,前尘往事,哪里还记得分毫。
今生的事,她尚且已经忘却,又哪里还会记得,几辈子前的一场纠葛?
所以,湘君那个问题,与其说是在问那女人,不如说是在问他自己。
他将自己锁在无间,苦苦等不来答案。
安宁听罢,长长叹了口气。
爱恨纠葛,恩怨情仇,这其中的是是非非,又岂是一个道歉,一句认错便能说得清的?
她低声,喃喃自语:“原来我们人类祭拜的,竟是这样的上神。”
谈不上失落,就是有点别扭。
在她心里,所谓上神,所谓六灵,那须得高高在上,油盐不进,毫无瑕疵。可是眼前这瘦长瘦长的剑客,分明困于自己的执念里,无法逃脱。
如此这般,神灵与人,有何不同?人与蝼蚁,又有何异?
兴许湘君说的,原本便是对的——上神灭人,与人杀蝼蚁,原本并无多大区别。
湘君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问道:“你怎么也来了?”
“我来找他画人皮啊。”
“你是……人类?”
“这很难看出来?”
安宁困惑,转头看向凤离,凤离摇了摇头;她又看向广州,广州也连连摇头。
这个问题,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
安宁是个人类,一点也不难看出来。
她问湘君:“你见过我练的这灵法?”
湘君点头,若有所思地答道:“我们六灵修行的,就是这灵法。”
“哎呦我去,难怪呢。”说话的,是凤离。他若有所悟般,拔高了好几个声调地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