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这提议,确实让人没法接下去。
“什么乱七八糟的。” 安宁不解道,“我看过许多小说,里面男女心意相通,又碍于世俗礼仪,便会合衣而眠,一夜相安无事。”
“为师给你提个建议。”他看着她,说得仔细,认真。
“你说。”
“那些书,你还是尽早烧了吧,”他顿了顿,柔声道,“误导性太强。”
安宁仍是不走。
她径自走向榻边,侧身坐了下来。动作连贯,一气呵成。
他叹了口气,缓缓问道:“你今晚,真的不打算走了?”
“是啊,”她学着他的样子,也叹了口气,“谁知道我一走,你会不会又消失了呢。”
他见她丝毫没有挪动的意思,只好转身,准备让贤。
“总要做点什么吧,”她轻声笑道,“我们看星星去。”
“好。”
这个提议,尚且不算尴尬,可以接受。
出了房间,玉采本想扶她,安宁一个纵身,跳上房顶。修为精进之快,连他都不禁点了点头。
两人在屋檐上,并肩而坐,根据字面意思,抬头看星星。
夜空晴朗,长风浩浩,星河流转。
东有启明,西有长庚。
极目远眺,九州人间,也是灯火慌乱。
星子在云端,触手可及;他却在身边,望而却步。
他的面容僵硬,他的眼神深邃,他的整个人,都掩在月色中,看不清,摸不透。
安宁仰头,只觉天际辽阔,没有尽头。她与玉采,不会也如那参商二星,此出彼没,彼出此没吧?
他明明就在身侧,他明明喜爱自己,可是安宁还是觉得,两个人的距离好远。
她叹息,轻声问道:“师父,你的灵法,究竟修了多少时日,才到了如今这般境地?”
“我曾躲于深山,心无杂念,只为修行。风餐露宿,偶尔靠青鸟取食,以此为生。算来时日,应有一百余年。那年我,一百三十四岁……”
安宁听得目瞪口呆。
要论天赋,他已是天纵奇才。然而修行之事,他却比寻常人还要努力百倍、千倍不止。这等恒心,这等苦心,这等毅力,这等魄力,却是再过万千年,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罢。
“放眼天下,我已再无敌手。然而,当我修成归来,发现纵是灵力再高,也未必能保全心中所爱。” 他仰头望天,神色淡然,像是说着别人的事情。
他声音低沉,接着说道:“这世间,还有远比灵力更可怕的东西。”
安宁在一旁,静静听着。
“其实早在三十多年前,我已经有所动作。但我还不够强大,仍是受人胁迫,眼见亲人惨死……无能为力。我要保全更多的人,所以只得养精蓄锐,与虎谋皮。”
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很仔细。
她靠近他,轻轻握住他的手。
“我为人狠毒,双手沾满鲜血,我做着自己曾经最不屑的事,在肮脏的权力旋涡里,摸爬滚打,苟延残喘……”
她举头,遥指明月,转而嬉笑道:“师父你看,今天是十五诶。不过这瞻部的月色,还是没有我们牛贺的亮。”
玉采知道,她这是扯开话题,故意逗自己开心。
他柔声回道:“你这是典型的,相由心生。”
“你就不能附和我两句吗?”
“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似乎周饶的满月,也不是那么圆。”
“玉老板,你这个人,怎么如此没有原则?”
安宁笑意盈盈,心花怒放。
她忽然觉得,两个人的距离,原来也不是那么远。
她抬头望天,又想找杯酒喝。
这酒啊,说戒就戒。白天在长老二的喜宴上,她都一口未动。
她想举杯,邀明月与她共舞。
玉采一定不知道,她的舞姿,也是一绝。
在她身为知生安宁的那十六年里,因为条件过于优渥,生活过于富足,加上又无修行的烦恼,她便发展成了吃喝玩乐的多面手,一个彻头彻尾的,娱乐型人才。
他侧头,看着她开心的模样,痴痴地笑了。
他的脸部僵硬,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他缺少很多常人该有的表情,比如欢笑,比如悲伤。
他像戴着副面具般,永远是一脸淡然,一脸漠然。
或许,这世间,真就有这么一种面具,严丝合缝,毫无破绽。
或许,这世间,百态众生,不过都是顶着千百张面具的,行尸走肉。
“安宁,给我十年。”他轻声说道,“十年之后,我若还活着,定娶你为妻。你想知道的事,到时候我会毫无保留地,全部告诉你。”
“你若死了呢?”
“我若是死了……”他望着安宁,眸色温润。
他将一生的悲喜,都深埋心底,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她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望着自己的脚尖,笑着说道:“你放心,我一定照顾好自己,嫁个好人家,生上十个八个孩子。”
她明明在笑,声音却无端哽咽,她说:“每年到你祭日,我都会带着你的徒子徒孙,前来祭拜你。”
他轻轻将她搂住,贴在她耳侧说道:“安宁,如果你死了,我便终生不娶。”
她闻言,复又将头抬起,正视着玉采。
他长得不好看,一点也不好看。她却觉得,他的眉眼,他的唇齿,这般搭配,恰到好处。
因为,哪怕再好一分,她都会把持不住。
她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胸膛,神经兮兮地怒道:“呸呸呸,你可别咒我,我还有大仇未报呢。”
“以你的资质,报仇至少再等三年。”
“那剩下的七年呢?”
十年之约,她显然当真了。
“我来接你。”
这样真好。
她适时沉默。
她没有再问,什么时候,哪一天,怎么接。
红光照逆旅,看不清眼前,一条长路。
她想起了,白天的时候,长略那一副油腻腻的样子。
这个人,真的是穿着喜服,也帅不过一眨眼功夫。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的吊儿郎当,油腔滑调,他的自由散漫,放荡不羁,还真是与生俱来。
安宁好生好奇,像鲁育这般的大家闺秀,泼辣睿智,敢爱敢恨,怎么就着了那长老二的道道呢?
长略在人群中,鬼一样地飘到她面前,施施然喊了声:“夫人。”
“别乱喊。”安宁瞟了眼鲁育,示意他夫人在那边呢。
“宗主夫人。”长略觉察出不对,更正了一下称谓。
“没事我走了。”然而这个称呼,她更加不能接受。
安宁转身就走。
“诶诶诶,”他绕至她面前,神神叨叨地说,“朋友一场,我好心给夫人提个醒。”
“你说。”
“或许你应该多给宗主些机会。”这不知何人派来的说客,言之凿凿道,“他也许不是个好人,但绝对是个好男人。从我认识他起,就没见他沾过女人。”
安宁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
这谎扯的,连草稿都不需要打了么?
她笑盈盈地回道:“看来你们那些花酒,还真的是白喝了呢。”
长老二望了眼鲁育,贴近她耳侧,悄声笑道:“他负责喝酒,我负责花。”
安宁听了,喜笑颜开,她问:“难道你老大不行?”
长略听了,比她笑得更加璀璨,他回道:“你不妨试试。”
试试?
说好的试试,可是有人偏不给机会呵。
安宁仔细回想这长略的模样,忍不住,坐在屋顶,放声大笑起来。
她这一笑,不仅打破了先前的美好与静谧,还惹得一群人抬眼望天。
不过玉采不是别人,他的脸皮之厚,比于他的灵力之强大,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继续搂着安宁,抬眼望天。
底下如何,似乎与他无关。
后来,长略调侃他:“难怪安宁说宗主不是……”
长略思忖再三,也没敢连着说出“不是男人”这几个字,他只说:“属下苦心营造的这番氛围,宗主都未能得手,实在是,令人痛心疾首。”
那时的鲁育,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了。
那时的安宁,却不知身在何处。
长略的奚落,玉采只当没听到。他看着那两个活蹦乱跳的小儿,淡然问道:“孩子哪国人?”
长略是牛贺贱民之子,鲁育是瞻部权贵之女,孩子寿数是随了短的那一方,这是天定的,没得挑。
但是牛贺与瞻部交战,他二人的确需要仔细考量,孩子何去何从。
长略答得轻巧,他说:“孩子再多,都是为宗主开枝散叶。”
一句话,表明了立场。这马屁拍的,令人无法回绝。
然而,玉采却淡然说道:“别胡说。你这个锅,本座可背不起。”
话说长略成亲当天,子车腾约玉采携手回司幽门不成,一个人悻悻而归。
晚风习习,他信步而行。一路上想着,都怪自己嘴贱,说什么宗主怂。这好端端的来个什么激将法,只将门中的大龄困难户都往外推。
如今的司幽门,恐怕只有自己一人,需要认真考虑考虑家室的问题了吧。
可是宗主和安宁,这二人的关系,错综复杂,终究有些不妥。
玉采曾告诉他,勿要担心,勿要多想,勿被表面现象迷惑。可他却无论如何,还是要多想一些。
他这样想着,脚步突然慢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