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叫淳风吧,”安宁看了下黄眼青喙那只,又转头对着另一只,认真说道,“鸟叔天纵奇才,便送你个霸气的名字,叫天罡怎么样?”
红眼蓝喙那只一听,这什么狗屁名字,将头一撇,牛逼哄哄的风采,不减当年。
安宁见状,又试探着喊了一声:“天罡?”
只见红眼蓝喙的青鸟鼻子嗤出一口气,再不理她。
“看来鸟叔这是答应了。”
安宁的荒诞,总是能给玉采“惊喜”,他淡淡问道:“这名字,可有什么深意?”
“我总觉得,万千年后,这会是两个厉害角色,所以先借他们的名字一用。”
总而言之,这场莫名其妙、由安宁自导自演的对峙,最终以玉采的败阵而告终。
又过几日,安宁回到房中,看见桌上摆着一个木匣。
她将匣子打开一看,里面端端躺着一柄短剑。
剑柄与剑鞘应是极品的精铁铸成,其上纹理,十分精致。触手冰冷,寒意直入骨髓。
剑鞘正面,刻着二字——万仞,应是剑名。
安宁拔剑,剑气纵横。斗志之内,微蓝之光充盈,案几轻颤不止,剑鸣声回响,数十里不绝。
剑身长约七寸,宽约四寸,形如新月,成色清白透亮,微微泛蓝。
那材质,安宁认得。
增城九重,其上玄冰,拂晓时映月取之,火烧不化,刀剑不入。
安宁不知此剑为何人所铸,但她一定知道,此剑为何人所赠。
想想那一对青鸟便知,那人定是嫌自己取名太过潦草,才快人一步,为短剑取下“万仞”之名。
剑身取材于万仞之高,这名字,倒是妥帖。
算算时日,恰好是她十七岁生辰。
真巧。
安宁欣喜,将短剑别在腰间,珍之重之。
此前为了专心修行,安宁本已将酒暂且戒掉。不想今日心情大好,却无人倾诉,便破戒一晚,委屈委屈,与长略共饮吧。
这世上,还好有一种朋友叫长略,无论何时,你找他喝酒,他都是随叫随到。
这种随叫随到的人,其实比不见踪影的玉采,更加神秘。
二人共饮,不想长略,竟然拉着子车腾作陪。
安宁听闻,子车腾是个滴酒不沾的人。以前在军中,若是有人敢给他敬酒,那一定是免不了二三十军棍伺候。
子车腾不喝酒,一定有他不喝酒的原因。
因为他,酒品实在是差得很。
只见他喝了不过三盏,便面色赤红,眼眶湿润。
再过三盏,子车腾痛哭流涕,口齿不清,不停地絮叨着:“安宁啊,长大了,出息了……腾叔高兴……高兴……喝……”
又过三盏,事态俨然有不可控之势。
子车腾抱头大哭,口中不住说道:“十七岁……公子像你这么大……大时……都已经……打了十年仗了……快十年了……算来到今天……公子已经走了十六年了……十六年啊……”
哭着哭着,便醉倒了。
“腾叔,腾叔?”安宁使劲摇了两下,也不见他醒来,应是睡过去了。
不料子车腾又一打挺,坐得笔直。他侧头看着安宁,目不转睛地,直直盯着安宁,盯了片刻,再次嚎啕大哭,口齿不清道:“你可千万不能……不能和宗主在一起……他是你……叔父……”
这酒品差的,这口齿不清的,连安宁也无语了,简直不忍直视。
长略抬肘,在子车腾背后一敲,子车腾应声瘫软在酒桌上,再无声响。以他的修为,能被长略暗算,看来是真的醉了,醉得一发不可收拾。
长略看着安宁,苦笑道:“我就说不让他来,偏要来。醉成这个样子,师父叔父都说不清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安宁你别管他,他这个人古板得厉害。我看你和宗主就很般配,别被那些师徒虚礼给绊住了。”
安宁歪头,想了半晌,放声大笑,高声说道:“我才不会呢!我是什么人啊?什么狗屁师徒,我俩早就有肌肤之亲了,哈哈!哈哈哈哈!”
安宁一手撑头,一手将酒盏高高举起,袖口落下,露出白皙的手臂,五指纤长,肤如凝脂。她长笑不止,举止妖娆,眼神狂魅。
又一个酒鬼,醉倒无疑。
安宁仰头望月,朗声大笑道:“师父,安宁敬你!”
于是,在她倒下前那一刻,仿佛真的看到,有人接过酒盏,慢慢饮尽。
一灯如豆,那人将火光掩住,在她头顶,遮出一片暗室,正正巧巧,适合入眠。
然后,她也趴在桌上,醉得不省人事,耳中好像还听到长略的声音:“宗主,那几人怎么办?”
“不留活口,处理得干净些。”声音低沉冷峻,哪有一丝温润。
“是。”
明月星辰,皆落盏中。
夜曲无声,听者自醉。
又过几日,东边传来消息,燧皇的小儿子,燧人珮暴毙。听说燧人珮失踪数十日,不久前,尸体是在日奂一家十分显赫的青楼被找到的。
青楼名曰洞天坊。
洞天坊里的龟公清早清扫房间,发现一具尸体,气宇轩昂,穿戴雍容,异常华贵,龟公心知不妙,匆忙报官。
地方官只当死者是因寻常滋事斗殴而亡,见怪不怪,层层推诿,一拖便是数十日。
所以,当宫人发现公子珮时,他的尸身已开始腐烂。
据闻那时的他,面部浮肿,眼眶青黑,尸身上酒气熏天,还弥漫着各类胭脂香粉之味,混合着尸体腐化的臭味,令人作呕。
奇怪的是,公子珮身上没有任何受伤的痕迹,皮肤原本光洁,连一丝勒痕都没有,更不像中毒所致,应是纵欲过度而亡。
公子珮素来张狂,自命不凡,心比天高。若是他泉下有知,看到自己死得这般龌龊,只怕去了阴曹地府,转三世轮九回,都还觉得肮脏,觉得窝囊。
燧皇闻之大怒,下令斩杀相关人等,青楼的老鸨、妓女、龟公、嫖客,涉及此事的各级官员,一百三十七人,凡有牵连者,无一幸免。
消息传到安宁耳中时,她还连同着听说,公子珮的生母大庭氏也因痛失爱子,悲伤过度,郁郁而终。
这些都是听子车腾说的。
子车腾不仅告诉了安宁前因后果,还硬拉着她去正厅给公子瑱上香,说是一同告慰公子瑱在天之灵。
安宁虽一头雾水,仍给足了子车腾面子,随他前往正厅。
好歹他曾协助自己去往玄圃幻境,虽然最终无功而返,但知恩图报应是人之常情,与结果如何无关。
到正厅时,看见玉采低头喝茶,神色淡然。长略起身出门,行色匆匆。
他二人,像是无意间相逢,匆匆打了个照面,便要各忙各的去。
但是,安宁分明看到,刚才玉采与长略二人瞥见她时,谈话戛然而止。
他们谈论的什么,她一无所知。
这两人,瞒她瞒的,未免也太过明显了些吧。
“安宁,你也去上两炷香吧。”说话的,是玉采。
“哦。”
景虔说她聪颖活络,一点不假。因为她,从来不会在这种时候,去问为什么。只因她知道,问了也没用。
无论如何,应是与公子珮之死脱不了干系。
此前一两个月开始,玉采就变得行踪不定,很少露面;前几日,安宁醉醺醺地听他吩咐“不留活口,处理得干净些”,今日就听闻公子珮的死讯传出。
放眼九州,除了那几个姓燧人的公子哥,又有谁,能无声无息,取了公子珮的性命,还让他死状如此不堪,顺带着声名狼藉?
安宁看看他们一个二个的神情举止,算算时日,那日自己生辰,玉采应是在吩咐长略,将参与谋害之人统统灭口。
如此手段,令人胆寒。
安宁不傻,非但不傻,而且相当聪明。
原来那日夜里,那人真的来了,就在她身边,饮下她所敬之酒。
原来一切,都不是一场梦。
她还记得生辰那日,自己醉得不省人事,恍恍惚惚觉得被人抱起,一路抱回房中。
那人胸膛炙热,语气轻柔,声音低沉,缓缓说道:“安宁,有些事情,不与你说起,是怕你卷入太深……手上不干净的事,你还是不要牵扯得好……”
他有一张并不好看的脸,还有一脸随人入梦的淡然。
她抬手,轻抚他垂落的发丝,握在手心,沉沉睡去。
醒来时,手中只余一缕长发,如云似雾,似梦还真。
轻轻卷起,仔细收好,对人对己,绝口不提。
混江湖,安宁有三法——装睡、装醉、装糊涂。
她还有三个致命弱点——眼神不好,耳朵不好,记性不好。
所以,她只喝风花雪月的酒,只听无关痛痒的曲,只说事不关己的事,只做愚不可及的人。
这个愚不可及的人,此刻正做着一件愚不可及的事。
深夜,安宁牵来良马一匹,带着好酒一坛,铁锹一柄,出了门,往城外乱坟岗,悄然奔去。
夜朗月明,喝酒是个不错的选择。
与活人喝酒无甚意趣,与死人对饮倒是挺好。
与什么样的死人喝酒,那就要看请客之人的意思了。
安宁对着那座空碑,开启酒坛的封口,却一改往日的贪杯作风,一口未动。
她缓缓将酒洒在墓前,从微微倾斜到彻底翻转,直至最后,坛中之酒,一滴不剩。
而后抄起铁锹——掘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