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火把已经连成一片。
或许在没有经历过战争的现代人看来,一万敌人或许不算多。在史料上,两军对垒动辄就是十万大军捉对厮杀。士兵对他们来说,也就是个数字罢了。
真到了古战场,看到一万人马,那才是真正的人山人海。
也对,当年王慎念高中的时候,整个学校才两千出头。每次升旗议事,就密密麻麻占满了整个操场。如果换成一万人,那又是什么概念。
来袭的李昱部距离平原镇淮西军府库大约二十多公里,虽然夜里行军速度很慢,但火把一打起来,整个地平线都被那火光染红了。
这是火焰的浪潮,最迟明日下午,浪头卷来,只怕驻守平原镇这一百来号人马瞬间就会被扫荡一空。包括那几十百把号民夫,还有岳云和安娘也会死在这修罗场上。
提着步弓站在仓库的顶上,望着远方,王慎心中一片苦涩。
已经是黎明时分了,宋朝的夏末夜里已经很凉了,有一滴露水顺着弓弦流下来,无声地消失在黑暗中。
“王大哥。”有声音从后面传来。
王慎霍一声转头,看到安娘顺着梯子爬上来,手中还提着一个包袱。
“安娘你来做什么,这里冷,你还是回屋去吧,应祥那边可离不得人。”
“应祥刚才喝了点粥,已经睡着了。你给的药已经吃完,看样子好了,已经一天不跑肚子了。陆虞侯叫军中的郎中给他开了汤药,有送了些吃食和衣服过来。我看大哥你穿得单薄,就……就给你随意挑了一件衫子,也不知道是否喝大哥心意。”说完话,安娘就打开包裹,从里面掏出一件麻布衫子。
“谢谢安小娘子。”王慎身上的T恤已经穿了两日,上面又是泥又是血,脏得厉害。正觉得有些凉,忙接过去套在身上,用一根腰带扎了。然后又从安娘手中的包袱里拿过一顶幞头戴在头上。
“我来,我来。”安娘忙挨了过去,将折上巾后面两脚反结在王慎脑后。
还别说,王慎这一打扮,瞬间就变成了古人模样。
只见他手执大弓,背上斜背一壶撒袋,腰挎横刀,在火光中当真是亭亭如岭上松,眉宇中有一股俊朗的英气。
安娘手一颤,停住了。恍惚中,就好象看到父亲正站在自己身前。是的,王大哥……王大哥长得和爹爹好像……思想至此,一张脸顿时红得烫人。
王慎:“安小娘子,怎么了?”他心中好笑,岳爷爷何等英雄人物,怎么安娘却如此面薄害羞。
“没……没什么……”安娘心中突然慌乱起来,手机械地去替王慎整理有点歪斜的帽子,老半天也弄不好。
“安小娘子,你走吧。”
“什么?”安娘一愣,手停住了。
王慎转过身来,道:“眼前的情形想必你也知道,贼军来得好快,总数起码上万。如果我没猜错,对于平原镇,李昱是志在必得。这一万人只是他的前锋,鬼知道后面还跟着多少人马,我们是绝对守不住的。最迟明天下午,这里就要陷落,你快带着应祥离开这里,朝南走,只要进了天长县就安全了。”
“真守不住?”安娘的声音颤抖起来。
“是。”王慎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一段故事可是写进历史书里面的,还能有假?
……
建炎三年八月的大宋朝风云变幻。
靖康国耻,二帝被女真人俘虏北归之后,康王赵构在南京应天府继帝位,因为畏惧金人再来,索性移驾过了长江,逃到建康,至于东京黄河防务则交由宗泽的东京留守司负责。
宗泽确实是个人物,在开封期间,招募各地义军,收容溃散在河南的西军将士,在黄河两岸打了几场胜仗,稳住了局势。
当时的宋朝国力尚在,兵马也壮。建炎年间,作为南宋军的主力,大致上可说有三支:第一支是御营军,第二支是宗泽创建的东京留守司军,第三支是陕西军。就算不能收复河北、山西失地,守土也不在话下。
不过,宗泽在去年七月病故之后,东京留守一职交到杜充手上。
此人刚愎自由,生性残暴,也不能服众,引得东京留守司将士离心离德,很快那边的军马就起了内讧。河北大豪张用、王善、孔彦舟等起兵打败杜充,攻占开封。吃了这个败仗,杜充不敢留在开封,一路逃去建康。经此一战,东京留守司的人马分成大大小小十几股,割据称雄或者变成流寇,成为南宋开国初年的心腹大患。而这一支军队也就此烟消云散了。
陕西军,主力在当年由老种、小种、童贯、刘延庆等人的率领下出陕西,征方腊、北伐辽国,又在靖康国耻中尽数丢在两河战场上,只余一部在留在陕西。
至于御营禁军,自赵构在相州开大元帅府的时候就跟了这个未来的南宋皇帝,总数有万人,分为前、中、后、左、右五军,后来有收拢了各地义军和溃散的西军之后,人马达到十万之巨。
可惜赵构懦弱怯战,一路从大名府逃到开封,再逃到应天府,然后是江都和建康。御营军自成立之后就在跑路,没有正经打过几场仗。
也正因为如此,御营禁军的军力颇壮,其中也是人才济济。其中最有名的自然是中兴四将中的张俊、韩世忠,还有王彦、杨沂中。
为了牢牢抓住兵权,赵构将北宋的枢密院和三衙闲置一边,另设御营司,由宰相和执政分别任御营使和御营副使,掌管御营军之后,考虑到刘光世毕竟是将门之后,算是当时少有的有作战经验的大将军,再加上他又是最早投入大元帅府的老人,命他提举一行事务,独立统军,驻扎在楚州至扬州一线,讨伐山东贼寇李昱。
说起来,刘光世能够加入御营成为赵构的嫡系纯属偶然。靖康国变的时候,他正率领三千鄜延军主力来开封勤王。人刚到,战争已经结束,二帝已经被女真人俘虏去了北方。没办法,只得带兵投到大元帅府,毕竟是西军精锐,他这支兵马算是当初康王手下最能打的部队之一。
去年年底的时候,济南寇李昱、池阳寇张遇南下江淮劫掠,接到朝廷命令,刘光世出兵征讨,两军阵而后战。张遇见刘光世淮西军战阵稀松混乱,提精锐直扑刘光世中军帅旗。
结果,堂堂刘光世竟然被土匪部队打得稀里哗啦一溃千里。若不是他手下第一猛将王德王夜叉再次出手拼死相救,刘光世就要被土匪抓住了。
张遇、李昱抢劫淮北之后,满意地退回了山东。
正当刘光世正要积蓄力量再次进剿贼军的时候,恰好碰到由苗傅和刘正彦发动兵变,诛杀赵构宠幸的权臣及宦官以清君侧,并逼迫赵构将皇位禅让给三岁的皇太子赵旉。接到宰相张浚的命令,刘光世率精锐平定叛乱。
到地头,还没等刘光世出阵,韩世忠已经平定了叛乱。
不管怎么说,刘光世乃是联名传檄天下勤王讨苗刘的发起人之一,这可是擎天保驾之功。战后,被封非奉国军节度使,开牙建节。
那头,刘光世领主力平刘苗之乱,这边,山东李昱又打来了。
此刻,两淮局势又是一变。就在今年年初,池阳寇张遇接受两浙置制使王渊招安,投降了宋朝。余部溃散而去,大多投入李昱麾下。
说起这个王渊也是命苦,他是最早拥戴赵构为帝的大臣,很受重用。后来因为刘光世诬告,失去的天子信任,被免去官职。苗、刘兵变的时候被苗傅所杀。
赵构复辟之后,念到他往日的情分,这才给他平了反。
王渊被罢免,张遇部也被朝廷诸多猜忌,一年之年散了个精光,大部又投到李昱麾下,重新干起了没本钱的买卖。
李昱招纳了张遇部众之后,再加上裹胁了大量百姓和流民,总数已经达到十万之巨。这么多人,吃饭是个大问题。
于是,李昱部尽数南下,一时间,两淮烽烟四起,已经变成一片大战场。
如今,淮西军主力驻扎在楚州,也就是后世的淮安。以楚州为大本营,辖制着从楚州到天长一线,战线拖得极长。
而李昱部占了宿迁,大部日夜兼程,南下欲攻楚州。只要拿下楚州,就可控制从泗水到淮河、长江这一片广大的地域,切断南宋王朝的水运经济大动脉。
这个时候的江南还不像明清时候那样,天下财富尽出其中。
在没有得到完全开发之前,两淮才是赋税重地,才是新生南宋******的根本。
两淮若失,根本动摇。
若是让流寇占了淮河到长江这一片区域,说难听点,赵构只怕连大臣们的俸禄都发不出来。
可以说,李昱已经成为这一阶段赵构班底最凶恶的敌人。
在李昱拒绝招安之后,赵构已经没有退路,勒令刘光世必须在秋收前剪除此獠。
战幕即将开启。
和楚州那边剑拔弩张烽烟四起不同,天长这边因为被洪泽湖这片巨大的水域隔着,倒也平安。再加上这里河流水网纵横,不利于大军运动,也成为淮西军的大后方。
因此,刘光世就将郦琼的后军放在天长,把守南方河道将粮秣军资通过水运源源不绝地运送去楚州。
但是,大约是因为打不下楚州,李昱趁淮西大旱灾的机会,突然带主力绕过洪泽湖,突袭天长,欲抄袭刘光世的大后方,让淮西军处于极大的被动之中。
李昱大军突袭淮西军后方,在史料上也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笔,最后的战果如何,王慎也不知道。
但他有一点很清楚,平原镇位于淮西军大后方的最前沿,又是粮秣转运枢纽,乃是李昱势在必夺的要点,而府库中这区区一两百号人是根本抵挡不住的。
……
安娘突然一把抓住王慎的手,低声道:“王大哥,既然如此,就一起走吧。”
王慎苦笑着甩开她的手,摇了摇头:“走不了。”
“为何?”安娘惊问。
王慎心中更是苦涩,他几乎要忍不住抽自己一记耳光:我这究竟是犯了什么糊涂啊,好走不走,却要留在这里送死。先前众士卒和民夫看到远方李昱大军火把哗变的时候,我就应该趁乱带了安娘和岳云,抢了一辆牛车走他娘的。反正一切都乱套了,也没有人管。
可是,我却不管不顾地借陆灿的军令杀了易杰,还说什么“虞侯有令,临阵脱逃,无论兵士劳役,杀无赦!”
这下好了,队伍的秩序已然整顿,我已是辎重营勾当公事,众目睽睽下怎么走得了?
别说是古代,就算是现代社会,临阵当逃兵也是会枪毙的。
王慎啊王慎,你遇事怎么那么不冷静?
可是,不杀易杰那头畜生,我这念头却通达不了。
王慎:“我现在已经投入军中,王慎虽然位卑职低,这腔子里却有一口杀敌报国的热血。孟子云: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吾深知,明日一战必死,但这却不是我等退缩的理由。人固有一死,或轻如鸿毛,或重如泰山。为国家,为民族而死,重如泰山。安娘,我听你说你父亲当年毅然投军,杀敌报国。试问,如果换成你父亲在此,大敌当前,他会走吗?”
他心中虽然懊丧,却也不可能当着小姑娘说起,丢不起这人。
只能强提起精神,违心说些高大上的话。
听到王慎这话,安娘眼睛里沁出泪花,喃喃道:“是的,爹爹如果在这里,自然是不肯走的。”
朦胧的泪光中,王慎的身影和父亲的音容笑貌重合在一起。
她深深一福:“明白了,王大哥,就让我姐弟陪你这最后一程吧!我们也留下,安娘虽然是个女流,却也知道这些道理,也能出些微薄之力。”
“啊!”王慎大惊,顿时急了眼。这安娘是傻了吗,好好活着不好,非要陪我送死。
正要骂娘,一个声音传来:“好,真义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