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亲征这种大事,如果放在金陵,光是各种各样的礼制程序走完,那就得让从上到下的人还没打仗就先累个半死,可放在北燕,那却是一应礼仪悉数从简,只有送行的规模堪称庞大。
可是,越千秋想象中的三跪九叩,山呼万岁之类的东西全都没有,有的只有北燕皇帝亲自挽弓射出,代表启程的那支响箭。
今日一大早,他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和同属禁足期的萧敬先潜入南面长乐门城楼,此时此刻,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那支远行的兵马,满足了看热闹愿望之后,忍不住就发起呆来。
“想什么呢?盼望皇上一命呜呼,南吴可以捡个大便宜?”
“我才不是做白日梦的人。”回过神来的越千秋没好气地嗤笑一声,随即侧头对萧敬先问道,“咱们能这么顺利跑到这来,说明你的黑手早就伸到了城门,那你干嘛还要和兰陵郡王萧长珙谈条件?明明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却还要放出风声,你也太自负了!”
“从前皇上在的时候可以,不代表皇上不在的时候可以。”
萧敬先说着如同绕口令似的话,双手支撑在了栏杆上,毫不在意被人看见似的,把大半身子探在外头,随即淡淡地说:“再说了,萧长珙不是那些性格板正的肱股栋梁,他这个人藏得太深,我当然得试一试他。若不是他主动提出了阿容这样一个交换条件,说不定我在万不得已的时候,只能选择杀了他。”
越千秋顿时吓了一跳,可他这段日子心脏已经锻炼得无比强大了,因此他一面替越小四庆幸不用和眼看就要滚蛋的萧敬先来一回两虎相争,一面却火上浇油似的撩拨道:“咦,原来你还动过那心思?那赶紧杀吧,这家伙既可恨又可恶,他死了,甄师兄也不用为难了!”
“哦,你真的这么想?”
见萧敬先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越千秋顿时拉长了脸,随即扒拉着栏杆,再也不吭声了。足足好一会儿,他才没好气地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那家伙死了,秋狩司就真的是那个瞧我不顺眼,为人又较真的康尚宫做主了,那时候想干什么都有人盯着!”
“就算他活着有千般好处,如果你想杀他,那么我还是可以动手的,也有十足的把握。”
越千秋之前就已经觉察到萧敬先隐隐动了疑心,刚刚这撩拨只不过是为了确证。他知道自己若是顺着萧敬先的口气,说不定萧敬先真的会让某些危险的事情发生,因此他就轻哼道:“甄师兄昨天已经说了,他想清楚了,回南边不过是一介寻常武人,留在北边却更有用处。”
“等到以后他真的成了兰陵王世子,站稳了脚跟,再把萧长珙那家伙干掉,甄师兄当了兰陵王,那才是最理想的局面!”
从萧敬先站的位置,他看不到越千秋的表情,可却能想象小家伙那嘴角弯弯的得意样子。他没有再说话,而是转过身道:“走了,禁足总得有禁足的样子,出来时间太长,到时候被人挑刺,那就没意思了。回去之后叫上阿容,再挑个人,正好凑一桌麻将!”
越千秋正觉得萧敬先前面这话异常没有说服力,果然下一刻就听到了后半截,顿时又好气又好笑。他漫不经心地歪了歪脑袋,再次远望了一眼那浩浩荡荡一行军马中渐渐看不太清的北燕皇帝,随即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他却没注意到,当他离开刚刚那位置时,也不知道巧合还是其他,最前方的皇帝竟是回头朝这座城楼的方向望了一眼。
当汪靖南终于艰难地睁开眼睛时,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头顶那昏黄的帐子上。他用了一点时间方才找回了最近的那点记忆,紧跟着方才察觉,自己别说转动不了脑袋,看不清楚身处何地,而且竟是连小手指都动弹不了。
他心里咯噔一下,竭力张了张口,好不容易方才发出了极度微弱的声音。
“来人……”
下一刻,他就听到了一个又惊又喜的声音:“爹,你醒了?”
床角一个人影一骨碌爬了起来,冲到床前时却踢翻了一个锦墩。可他却根本没理会这么多,直接单腿跪在了踏板上。确定汪靖南果然醒了,他方才喜极而泣。
“现在是什么时候?”
“爹,你已经昏睡了整整四天!”
此话一出,原本还在试图运转内息控制手脚活动的汪靖南登时面色大变。他顾不得每说一句话,都要耗费巨大力气,挣扎着问道:“皇上已经亲征了?秋狩司呢?你一直都守着我?”
汪枫顿时面色一变。明知道不应该用坏消息来刺激父亲,可汪靖南的性子是最执拗要强的,他犹豫再三,最终在那刺人的目光逼视下,还是老老实实地说:“皇上已经出发了两天,秋狩司如今暂时是兰陵郡王代领,长乐宫康尚宫协理。这几天我都在家……”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发现汪靖南的目光倏然转厉。他怎会不知道父亲缘何这般表情,因此不得不无可奈何地解释道:“爹,我知道你是怪我不该抛开禁军那边,可爹你被萧敬先重伤,我如果还只顾着自己的职司,这不是忠孝两难全,而是纯粹的不孝了!”
见汪靖南依旧不为所动,眼睛里满是森然怒火,汪枫只能硬着头皮道:“而且,爹您要知道,皇上的偏心已经是很明显了。这么大的事情,萧敬先和越千秋却只是禁足在家,爹却竟然罢了官,之前太医院的人也只是虚应故事地敷衍了一下,我若不奔前走后延请名医,怎能把您救回来?”
听到萧敬先和越千秋禁足,听到自己罢官,汪靖南的瞳孔猛地扩大了几分,刚刚那勉强提起的精气神瞬间流逝,整个人显得憔悴而无力。可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最终艰难地说道:“去拿纸笔,我口授,你写!”
知道这时候让父亲多休息这种话说了也是白说,汪靖南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答应了一声,立刻命人去安排,等到他在床前摆了小几,铺开信笺,提笔蘸墨之后,听到汪靖南说出第一句话,他就忍不住呆了一呆,待一字不差地誊写了父亲说的几句话,他不禁汗流浃背。
为了报复萧敬先……不,为了除去萧敬先,父亲这是打算把一切都赌上去!
当一封信最终写完,他终于忍不住说道:“爹,这是不是风险太大了?”
“如果你觉得没了我,你和几个弟弟还能够稳如泰山,那么你就扣下这封信。”
这短短二三十个字,汪靖南说得异常吃力,而看到汪枫还在犹豫,他就一字一句地继续说:“你别忘了皇上登基这十几年来,多少亲王郡王的王爵承袭都断了,更何况汪家根本算不上是一等一的门庭?”
额头渗出滚滚汗珠,当了十余年秋狩司正使,外人眼中一直都是天子信臣的汪靖南,此时却是脸色狰狞:“皇上即位十几年,朝堂上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只要他一句话,人头滚滚落地,就和这次一样。任凭你天大的功勋,只要触怒了他,丢官去职都是轻的。而萧敬先就是他手中最利,也是最疯狂的一把刀。”
“这把刀现在只是雪藏一时而已,若是不想重蹈此番那几家被连根拔起的覆辙,不趁着皇上不在上京铲除萧敬先,然后奉一位皇子登基,这上京永远都是皇上一句话就能生杀予夺!”
见父亲拼尽全力说完这话,随即竟是脑袋一歪,汪枫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等到试过鼻息,确定人只是耗力太过昏死了过去,他这才如释重负。思量再三,他终究不敢不听父亲的话,将那信笺装入信封之后封口,随即就慌忙乔装打扮出了家门。
当他悄然出门又悄然回到家门之后不多久,他自以为非常隐秘的行踪,就最终传到了萧敬先耳中。而萧敬先当着越千秋和甄容的面听了禀报,就让那人退了下去。
“我这一刀刺下去,重伤了汪靖南却又没杀他,他这后半生却只能躺在床上度过。汪枫虽说比起上京其他年轻一代来还算成器,可终究比起他这个老狐狸差远了,其他那几个儿子更不像话。所以,哪怕是为了儿子着想,面对这么好的机会,汪靖南再不拼一拼赌一赌,难不成看着汪家败落?”
他丝毫不介怀当着两个南朝少年的面算计同为大燕的同僚,见越千秋一脸的无所谓,反倒是甄容全神贯注地听着自己的话,他就笑吟吟地说道:“千秋,你之前用你师父的名义骗了我一场,如今到了这份上,该让我见他一面了吧?”
越千秋非常警惕地反问道:“你先说要干嘛?”
“当然是商量接下来怎么溜之大吉的问题。”萧敬先再次微微眯起眼睛,却是扫了甄容一眼,“阿容,就算有萧长珙要招揽你,你不做出一点功绩,他也护不住你,所以接下来你也得做点事情。临走之前,我们好好配合,大闹一场!”
哪怕之前艰难做出了抉择,甄容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越千秋。见越千秋同样朝自己看了过来,还咧嘴笑了笑,却没有响应萧敬先,他不得不沉声问道:“晋王殿下打算怎么做?”
“任由他们把事情闹大,我们则趁机金蝉脱壳。”
直到听了这句话,越千秋才懒洋洋地说:“我不知道师父在哪,所以也没办法通知他。但是,师父应该是会来见我的,你要见他,那就只能耐心等一等,这两天总会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