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停下,安平君田单扶剑下车,看着一对儿女在门边相迎,刻板的面孔上立刻有了神采。
他一手拉起一个,与他们一同走入府内,瞧着那些他夫人在世时布置下的花草园圃,眼前的一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顿时感到一丝在外出征时感受不到的温馨,已经半白的须下露出了一丝笑:
“王事靡盬(gǔ),不遑启处,我终于回来了。”
虽然这次出兵助赵只是做个样子,甚至都没跟陶丘秦军打上一场像样的仗,但从募兵到解散,也花了两个月时间。因为齐王这边的命令实在是自相矛盾,今日让他在平陆按兵不动,明天则命令稍稍前进,后日又要求原地驻扎,勿要与秦人冲突。
这种命令的多变映射出齐王心里的纠结,在秦赵之间摇摆不定,并不会因为战事告一段落而结束,反而愈演愈烈。
田单回来后第一件事不是回家,而是单骑入宫交付虎符,兵权仿佛是烫手的山芋,一刻时间他都不想多拿。在宫里,齐王的身体是越来越差了,说没几句话就得停下喘息,他心中对田单的猜疑依旧,但面上却对他格外亲切,还征求他的意见,想知道他对联秦联赵怎么看?
“臣仅是将,将只管奉大王之命行事,不敢参与政事……”田单也小心翼翼地三缄其口,告辞而归。
只有回到家里,他才能卸下名为将相的古板面孔,换上久违的微笑,询问小儿子田虎这些时日来兵韬武艺进展。
谁料田虎的话三句里有两句不离长安君,田单这才知道,那赵国质子就住在自家隔壁,这两个月里,二家关系进展神速,田虎隔三差五就邀约长安君去城外赛马。除了田猎外,这是齐国贵族最喜欢的一项运动,当年孙膑就是靠帮助田忌赛马而崭露头角的……
”世间好马,无非是秦、赵、燕三处,尤其赵国代马,更是天下无双,长安君赠了我不少……“
除此之外,田虎还经常与长安君麾下那位马服君之子较量武艺、兵法,两个年轻人的父辈没将恩怨公开化,他们自己却先卯上了。
田单得知他与马服君之子较量,不由大笑:“我和马服君虽然对对方的用兵之法都不心服,但也佩服其为人胆识,惺惺相惜,汝等小辈勿要以为这是仇怨。”
田虎挠了挠头,他年纪尚小,有些无法理解这种亦敌亦友的关系。
就在这时,他姐姐田葭带着侍女,端着杯盏含笑上来,里面盛着她亲手酿的酢浆。
这酢浆是一种常见的饮料,用麦芽加水发酵而成,有酸味也有香气,三伏天里用来作为清凉饮料再适合不过。
田葭乖巧地举案奉上酢浆:“请父亲饮用。”
田单看着二八年华的女儿,心中十分欣慰,她越来越像自己的亡妻,不论是容貌还是贤惠持家方面。
“也不知日后哪家竖子有福,能得吾女为妻……”
如此想着,举起酢浆一尝,田单不由咦的一声发出了惊叹,因为它们竟是以冰块镇过的,入口一阵冰凉舒爽……
“宫内都已无冰块,我家的冰窖低浅,冰却还没化?”
“这并非冰窖之兵,而是今早父亲在宫中时,隔壁长安君送来的!”
田虎当即说出了这冰块的来历,说道:“长安君也往宫内送了一些,父亲恐怕是没碰上。”
田单不由啧啧称奇,他当年也当过一段时间的市掾吏,市场上也偶尔有人在寒冬腊月里窖藏冰块,等到夏天拿出来卖的,随随便便都能卖出天价,长安君不知是从哪弄来的?
“多半是他府内方术士和工匠制的。”
田虎才十多岁,得了朋友送的好东西便在那里炫耀,他掰着指头,说长安君还送了自家一些烧酒,送了阿姊一些黑板、粉笔……
田葭连忙俏眼一抬,瞪了弟弟一眼,可惜他已说漏嘴了。
田单听出了异样,眉头皱起,问女儿道:“你如何与长安君相识?“
田葭连忙否认道:”仅在学宫见过一面,长安君只以为我是男子,不知我乃父亲之女。“
田单明白了,不由一叹:”你又易服去稷下了……“
不过他也没办法,学宫是他亡妻在世时就经常带女儿去的,指着外墙的《天问》一字一句地念给她听,用上面的章句教她识字,如今妻子已逝去,那地方就成了女儿不多的念想。
等夜色降临,儿女告退后,田单步入了府内最人烟稀少的地方,存放亡者灵位的灵堂……
亲自为妻子灵位前的长明灯续上油,拨了拨让它更加明亮后,田单就如同以往每次出征归来后一样,静静地坐在榻上,盯着灵位发呆。
看得久了,一代名将老眼昏花,仿佛能恍惚看到淡淡的光芒里,一位衣着简朴,却掩盖不住其芳华容颜的女子走到自己的面前。
田单记得他与她的初见,是在人心惶惶的即墨孤城。
那时候,齐闵王已死,齐国七十余城已失于乐毅,唯独即墨与莒未降,还被燕军分割开来,不能通信。
即墨都的守将降的降死的死,那时候也没有公子将相站出来主持大局了,唯独田单作为齐王远方宗室,因为逃离临淄时,机智地让宗族众人砍断长长的车毂,在上面加了铁笼,避免半道被其他车辆勾住停滞,全族人平安逃到即墨。即墨人觉得他能保全族平安,肯定有些本事,就推举他做了领袖。
田单当年只是个小小的市掾令,虽然有些急智,也读过几篇兵书,但也没法以一己之力担负重任啊,外面有十万大军,即墨的齐人都以为自己完蛋了。
就在田单一筹莫展之际,她来了,还一本正经地问自己:”将军可有守即墨之策?“
田单如实回答她:”无有,只能看天意。“
女子又问:”既然没有,将军为何不降?“
田单当时苦笑:“单虽不才,也是齐人,不愿意苟且而生。即墨能多守一日,齐国的社稷就能多延续一日。”
她睁大了眼睛:“齐国的社稷重要,那即墨里的普通百姓性命就不重要么?”
“城内粮食还够吃一两年,等到最后实在守不住时,我愿意以性命换取全城百姓生还。”
她沉默良久后,对田单拱手而拜:“将军有这种心愿,小女佩服,愿助将军守城!”
“你,一女子?即墨虽危,却还没到需要老人女人上城头的程度。”
这话让那女子气鼓鼓的不服气走了,田单浑然没把这件事当真,谁料她离开了半个月后,竟然真的回来了,还带着一些衣衫褴褛,褐服椎髻的同伴,手持匠人的斧斤墨斗来到了即墨。
接下来燕军声势浩大的进攻,竟就真的被这群人用打造出来的奇怪的器械给打退了……
田单大奇,再度询问那女子她们的真实身份,女子也同样在城头布防,她一擦脸上的血污,露出的笑容,是田单一生都忘不掉的。
“吾等是墨家军,我是墨缨……”
那简直是黄泉深渊里,绽放的一朵白色小花,让他在即墨咬牙坚持了数年。
墨缨和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墨者一起,帮助田单守住了即墨。
而后,她也与他两情相悦,成了他的妻子,全城的人都为他们欢呼。
再后来,在火牛奔腾的即墨终战里,她也为他产下了一名不啼不哭,只是睁大眼睛看着四周的漂亮女婴……
当她虚弱地笑着,问初为人父的田单,给孩子取什么名字时,比应付燕军更加不知所措的田单看了看手里还拿着的芦苇,扎在牛尾巴上点燃,带给齐人一场大胜的芦苇,灵机一动,为她取名为“葭”。
“好俗的名。”她撅了撅嘴,但还是捏着孩子的小脸,亲切地喊她“葭”。
一晃十六年已过,物是人非。
妻子已经不在了,而随着女儿已到及笄之年,她的婚事也该定下了,只可惜临淄贵人子弟,几乎没有田单瞧得上的,匡章的孙子匡梁曾请人说媒求婚,两家也算门当户对,然而田葭眼界高,对那匡梁十分冷淡,这件事便告吹了。
田单从回忆里回过神来,夜色已深,他温柔地抚着冰冷的灵牌,叹息道:“吾妻,女儿长大了,已过及笄之年,是否该为她择一佳婿了?”
灵牌无言,只是一阵微风入室,吹的烛光一阵闪烁……
……
次日,安平君田单叫来了自己的一双儿女,严肃地对他们说道:“有一句俗话,叫做投我以桃,报之以李,我家可不能光受长安君之惠,却不报其德。吾儿,你今日就去长安君府投帖,邀请他明日过来赴宴!我也要结识结识这位赵国来的贤公子。”
田葭倒是没说什么,只是摸着自己鬓角的秀发有些犯难,明天长安君来,自己不见他还好,若是相见,难道又要换上男装?
田单倒是乐呵呵地看着闺女的小女儿作态,她与她母亲一样聪明过人,平日里总是眼光太高,内心孤傲,极少能像寻常贵族少女一样,无忧无虑,既见君子,载笑载言……
不过在田虎领命而去后,田单却猛然想起了一件事,不由一拍额头道:“不好,我却是忘了,明日还有一位贵客要来访……”
为了避免齐王猜嫌,安平君府一向很少请客,田葭不由好奇,凑过来问道:“父亲,明日谁还会来?“
田单烦恼地揉着太阳穴道:”谈天衍,邹衍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