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公孙先生提醒,为烧酒找个了好买家。”
明月抚掌而赞,公孙龙说的有道理,寒冷地方的人的确更喜欢喝烈酒,比如战斗民族就经常把伏特加当水喝。
被公孙龙一劝,他也认清了现实,想要让烧酒风靡临淄,事实证明他是想多了,先前开设酒坊的心思也淡漠了些。
不过从长远考虑,在临淄期间,就算做不成这比买卖,也要让酒工们将工艺配方钻研成熟,通过窖藏和调味让烧酒的味道更好些,再想办法提高产量降低成本,因为,此物在他的计划里,有很重要的位置。
不止是公孙龙提议的,日后将这种酒卖给燕国人牟利,迷醉其士,消耗其粮。明月想到的是,对于进攻燕国的军队而言,燕国最可怕的不是他们的军队,而是人烟稀少的广袤领土,还有让中原人难以承受的严冬。
五十年前的子之之乱,燕国局势动荡,差点被齐宣王派匡章征服,正靠了严寒和燕国百姓的群起反抗,才把齐人赶走。
若当年齐军的辎重里有烧酒,或许就能多撑一段时间。
而现如今的燕国,与赵国虽然有姻亲关系,燕昭王的孙子燕王勃五年前迎娶了赵国长公主为燕后,但并不影响他们在外交上倒向秦国。每逢秦伐赵,燕国总想在边境上占一点便宜,拖拖赵国后腿,这回也不例外,两国间刀兵相向是迟早的事。
这时候,被公孙龙一提醒,室内众人也纷纷开始发散思维,为烧酒寻找买家和用途了……
赵括摸着长出一点黄毛的下颌道:“说起来,赵国的代北三郡也和辽东辽西一样寒冷,雁门关和无穷之门的守边之士若能有烧酒御寒,或许就不用每年都有人被冻掉耳朵了。”
舒祺也提议:“听我父说,秦国的北地、上郡、陇西亦然,那里位置虽不算太北,但地势很高,陇山之上五谷不生,寒冷彻骨,八月朔雪,那的人也急需烈酒……”
“秦国!”
他谈及秦国,明月如醍醐灌顶般,猛地醒悟过来,暗骂自己眼光太拘泥一隅了,连忙回头问道:“公孙先生,我听说秦国从商君变法开始,便严禁民间以余粮酿酒,可是真的!?”
……
“秦国虽然并未完全禁酒,但也与禁酒无异。”
公孙龙曾身骑白马入秦函谷关,在咸阳呆了几个月,对秦国的事情还算有些了解。不像关东六国一些士人,只能通过猜测,脑补函谷关后那个封闭国度,将秦人想象成砍脑袋做碗,吃人不吐骨头的戎狄之邦。
“当年卫鞅入秦,说服秦孝公推行变法,从此秦国便成了一个重法之国。不同于山东六国,律法仅通行于郡县官府,秦之法令,几乎每个县乡小吏都要修习,重要的几条还张贴于县寺之前,凡是识字者都能上前查看,故而我能知晓其内容。”
“卫鞅的第一道法令是《更法》,第二道则是《垦令》,其中《垦令》里严令秦国各县,贵酒肉之价,加重这些奢侈之物的赋税,让租税的数量高出它本钱十倍!”
“十倍!”赵括、舒祺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如此一来,商贾售卖酒肉之物,不是越卖越亏么!”
明月则思索道:“以商君的聪慧,自然知晓这一点,他恐怕是故意的!”
公孙龙道:“然,卫鞅认为,若能对酒肉征收重税,则从事卖酒、肉的商贾就会减少,酤酒的店肆消失后,再将私人酿酒的器具统统收缴,如此一来,不用浪费多余的粮食去酿酒,大臣就不会因沉迷酒肉而荒废政事。秦民无酒可喝,没法像山东六国的百姓一样,在年节时纵情作乐,就会专注于耕作,好好开垦秦国的荒地,生产更多粮食,秦军也就能军用充足……”
耕与战,这就是秦法的核心,在商鞅眼里,除了耕与战,其他一切都是浮云,礼乐、诗书、酒肉、游士、轻侠、思想、商贾,都是阻碍耕战的障碍,将他们一一削除,秦国便能举国耕战!
赵括和舒祺面面相觑,两个在邯郸这座时尚之都长大的少年感觉有些难以理喻,过了好一会赵括才说道:“若我是秦人,还不得闷死了……”
公孙龙道:“所以才有许多魏、韩、楚人不乐意为秦民,因为秦国的生活实在是有些乏味,且有严刑峻法,身为秦民,不见得比山东六国过得更好,却必然过得更闷。”
明月却想,然而事实是,商君的做法却是最适合争霸的,百姓朴则强,百姓淫则弱,在山东六国物质文化发达时,秦国却选择了压制百姓的多余**,让他们只知道耕地和打仗,为国家服务。等获得较高的爵位后,秦人在庶民时被剥夺的娱乐酒肉便自然可以得到。
先夺其利,弱其民,再以利诱导驱赶,商鞅这家伙,真是将秦人的性情揣摩到了极致,可怕的战争机器就是这样打造出来的。自此之后,秦军几乎无战不胜,商鞅变法,也成了战国列国变法里最成功的一次。
总之,酒对于秦国的老百姓乃至于军功小贵族来说,有点太过奢侈了,商鞅之法已经推行近百年了,在关中,平民从出生到死去,或许都不知道酒为何物……
明月若有所思:“公孙先生,秦国新夺取的河东、南郡、南阳等郡,也如关中一样对酒课以重税?”
公孙龙道:“秦国讲究利出一孔,令出于一,各郡县与咸阳关中推行一样的律法,没有哪里能例外。”
明月心有所动,关中和咸阳,被函谷关紧紧保护在内,俨然成了一个封闭的环境,油泼不进,刀砍不破。
可那些秦国新征服的地区则不同,它们与邻国接壤,那里的百姓曾经是魏人、韩人、楚人,他们中的富人贵人,过惯了散漫的生活,在秦国统治的沉闷环境里,虽不至于造反逃走,但肯定安分不下来……
公孙龙将他知道的事全盘托出后,又审视地问道:“长安君问及秦国,想做什么?”
明月掩饰道:“我身在临淄,只是区区一质子,能做什么?只是对秦国好奇。这秦国的不少政策,真是和赵、齐,乃至于山东六国截然相反。”
他起身道:“六国商贾横行,秦则禁绝商贾;六国有九流十家,秦则焚尽诗书。虽有些弊端,却能让秦由弱变强,商鞅真是一位大才,秦国几代国君能一如既往将鞅法推行,其毅力决心,也让人叹服。”
公孙龙也附和道:“不错,秦,真可敬可惧也!”
只可惜,秦国,这个螺丝拧得太紧的战争机器,在扫除一切对手后,注定要走向迅速崩溃的命运,其兴也勃,其亡也忽。从未松弛的秦法,别说六国遗民受不了,连期盼着一统后能过上好日子的秦人,也会对其绝望,汉初时,关中百万秦人乐于汉朝的宽松统治,无人思秦,更没人有复秦的念头。
再卑微的黔首,再渺小的庶民,也有自己的人***望,它们就像是做弓的木材,被压抑得再弯,一旦名为峻法的弦崩太紧断了,也必然反弹,其力道之足,足以让持弓者头破血流。
赵括却生气地说道:“公子、先生,赵国如今尚与秦敌对,勿要涨敌人威风啊!”
”括子所言甚是,汝之余勇,可否贾于吾等?“公孙龙捋了捋胡子,舒祺眨了眨眼,随后,众人都大笑起来。
他们不知道的是,长安君的心里已闪过一个念头,这是他来到战国后,头一次在“如何应对强秦”这个难题上,想出了一个办法。
但是否可行,还得细细琢磨规划。明月自嘲地想,现在质子府里做出的烧酒,还不够府里人喝一天呢,若想让那个念头付诸实践,首先他需要大量的资金钱帛,其次必须让酒工继续完善工艺,达到批量生产。
最后,他还要得到一个稳定的根据地,以及足够的人手……
“我虽为封君,但却是只享受食税,却不能干涉当地行政的虚封,我需要的是实封……”
他暗想道:“如同马服君紫山乡那样能自己做主的实封,等为质结束返回赵国,我势必要得到!”
……
用了飨食,又聊了一会逻辑思维,同长安君交流了一下“对立统一定律”和“否定之否定规律”后,公孙龙便要辞别回稷下住所去了,每次跟长安君聊聊上半天,就够他思考好几日,信息量实在太大。
直到这时候,有个弟子忍不住过来提醒他,公孙龙才一摸袖子,笑道:“忙于闲谈,却忘了今日来此的正事,长安君先前不是问我,学宫祭酒荀子何时归来么?他回来了,就在前日!”
这倒是惊喜,明月道:“荀子乃是赵人,声名远播,我理应去拜会他一番。”
公孙龙道:“正巧,荀子刚回到稷下,便写了一篇文章,传示其弟子,又张贴于学宫之内,让众生观看。见者无不击节赞叹,我也读了三遍,虽然在学问与他难有共识,却也由衷佩服其文采,今日便抄了一份,来送予公子。”
说着,公孙龙让弟子拿出了一张白布,上面密密麻麻抄写着蝇头篆字。
明月带着一丝好奇,接过来展开一看,一篇来自高中时代,让他记忆犹新的课文映入眼帘。
“君子曰:学不可以已。”
“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挺者,輮使之然也……”
读到这里,他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果然是《劝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