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这声音挺耳熟。
这是李臻的第一个想法。
而第二个想法就是……这地方怎么那么眼熟?
灰蒙蒙的雾气笼罩四周。
不见光亮却能视之有物。
雾气仿佛凝滞,如同烟尘,又如同灰尽,就这么诡异而古怪的悬停在他面前。
下意识的抬起了手,那些雾气却似乎在避让他一般,“主动”的离开了。
这是……哪?
李臻有些不解,但马上就听见了“哗啦啦”的动静。
那是锁链摩擦的声音。
寻声望去,视线穿透了层层迷雾……或者说这迷雾根本就没有遮挡李臻视线的意思。
让他轻而易举的看到了那不远处,被锁链捆绑,扯起来的一个……
人。
杨广!?
当看到那被锁链绑着的人后,李臻诧异的瞪大了眼睛。
只见两条锁链并没有捆绑他的身子,而是以一种“Y”字型牵扯住了他的两条手臂,把他整个人挂在了虚无之中。
也分不清是被拉拽在半空还是什么。
这片空间里根本没有任何土地的概念,说什么都是徒劳的。
并且,此时此刻的杨广浑身不着片缕,甚至连兜裆布都没穿,整个人就这么光秃秃的被绑在两条一直延伸到迷雾之中的锁链上面动弹不得,正远远的往这边观瞧。
他似乎看不清李臻。
但李臻却能清晰的看到他。
以及……
他身上那一根根类似青铜,又类似锈铁的长矛。
长矛一根根的贯穿了他的身体。
却不见流血。
只是很诡异的“挂”在上面。
实话实说,也就是杨广的面相李臻认识,不然他非以为这是什么耶稣受难记不可。
想了想,他径直朝杨广走去。
这地方他熟。
呆了几个月呢。
而听到了脚步声,锁链又是一阵哗啦哗啦:
“谁!前方何人!”
听到了这动静,李臻也终于开口了:
“福生无量天尊,贫道守初,见过陛下。”
话音落,他走出了重重迷雾,整个人暴露在了杨广面前几步远的位置。
说完,他疑惑的问道:
“陛下……为何会在此处?”
他原本是打算藏一藏的。
可谁知听到了这话后,杨广却一声冷笑:
“呵……这幅样子见你,说起来倒是朕有失威仪了。也罢,守初道士,出家人到这,竟然打起诳语来了?朕为何会在这?你若没来到朕的身边,会被吸到这里来?怎么?还要让朕跟你打打机锋不成?”
“……”
李臻脸色一僵。
脸上那股觐见皇帝时的忐忑与诧异缓缓褪去。
接着,他冲着杨广一拱手:
“原来如此……看来陛下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那……”
他看起来没了什么恭敬之意,只是指了指他身上那些长矛和两边的锁链:
“这些……是什么?”
“……”
听到这话,杨广沉默了一下后,才说道:
“朕也不瞒你,此地为仙骨之内。”
“……什么东西?”
李臻一愣。
“仙骨。”
杨广再次重复了一下这个奇特的称呼。
接着不用李臻解释,便自顾自的说道:
“当年国师收集齐了十二金人,以一尊金人用秘法淬炼,化作一截仙骨,嵌进了朕的龙嵴之中。至此,江山龙脉与朕联结一处,天下,即是朕,朕,即是天下。享龙脉气运,滋养身体,食五行之丹,增长寿命……”
“为了长生?”
李臻本能的接住了他的话。
“不错。”
虽然被两条锁链吊着,被长矛插着,可说这话时,李臻仍能感觉到一种……古怪的威严回荡在这片空间之内。
很奇怪。
可听到了他的点头承认后,虽然早就知道了这个结果,但李臻还是忍不住问道:
“那陛下现在为何却……”
但面对他的话语,杨广却忽然反问了一句:
“守初道士,现在是什么时候?可过了夕岁了?”
“……回陛下,还没。”
“这么说,夕岁之时悟道,引得阴阳逆转之人,是你?”
“正是贫道。”
随着李臻的答应,杨广的眼神陡然变得复杂了起来。
看着李臻。
就这么直勾勾的看着李臻……
看到李臻忍不住想问他瞅啥的时候,忽然,他来了一句:
“这么说,你也见过始皇帝了?”
“……????”
不是……
这怎么说?
这话……是什么意思?
而面对他的疑惑,杨广却冷笑了一声:
“呵。看来倒是真的了……如何?被炼骨的滋味,不好受吧?”
“……陛下何意?”
“何意?既然能与我心生感应的悟道之人是你,那就说明……你和我一样,体内皆被国师种下了一根仙骨,可对?”
李臻是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可看着他那副茫然的模样,杨广却似乎有些不耐烦了:
“罢了,有些话,出去了你想知道,朕都告诉你。此地运炁皆可,快,用你那金光咒帮朕把这两道锁链破开!”
说到这,他不耐烦的开始扭动身子:
“道玄啊道玄……呵,好,好啊!”
“……”
满脸愤怒与杀意的帝王一边说,一边等待着那一道金光亮起。
可等了一会儿,却看李臻还在那原地不动。
他一愣,问道:
“发什么呆?速速解开枷锁!”
“陛下……还未告诉贫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哗啦……”
锁链的动静一顿……
杨广的眼睛瞬间眯了起来。
但盯着李臻看了片刻后,他的神色却再次平静了下来:
“也罢,看来不告诉你,朕这枷锁,是解不开了。你可知,仙骨是什么?”
“……大概……是十二金人?”
“不错。”
杨广点点头:
“乃昔日始皇帝所铸十二金人。你们都以为十二金人是始皇帝为囊获天下学说所铸存身之所……可以这么理解,但却不是最主要的作用。十二金人最主要的作用,是为了始皇帝自己的长生。
那十二金人所用之材皆为一块天外陨铁,以秘法祭炼,十二金人,便是为始皇帝准备的一副骨骼。它可合二为一,但若一起更换,人族血肉之躯根本无可承受,所以只能分作十二次来换。换此骨,便是为了与九州大地链接一处。举天穹地载之德,羽化成仙,长生久视。”
“……所以,始皇帝没成功?”
听到李臻的话,杨广有些无语:
“他若成功,那现在这天下为何是朕的?”
说完,他摇了摇头:
“他被徐福骗了。”
“……”
“说骗也可以,但其实徐福没骗他。融合了十二金人,确实能蜕变仙骨,但想成仙,需要的不仅仅是这仙骨,仙骨,只是基础。有仙骨得以承载天地江山社稷之重,担负龙脉。还须以融合一座大教千年气运之德,功德无量。三者缺一不可。
而当时的始皇帝,有仙骨,有江山社稷,却唯独缺了那诸子百家一统天下之学说。所以,他才要把天下学说尽收囊中,封在十二金人内。以百家自上古时期对抗妖族起,到开蒙人族,启迪教化之功,转化成那千年气运之德。
但此法其实是死路一条,当时的他并不具备成仙的条件。所以,徐福骗了他,谎称这万千学说,唯少三座仙山的“仙道”,故此出海寻仙,再不复踪。明白了没?”
“……”
实话实说,李臻有些听傻了。
话虽然听明白了,可内心的疑惑却越来越大。
于是忍不住问道:
“那这么说……陛下身上有仙骨?”
“有。”
杨广点头:
“你身上也有。”
这点李臻倒是不否认,只是……
“那陛下这些长矛……”
“呵……”
杨广忽然乐了。
冷笑。
“看不出来么?这是那些反贼亲自捅过来的。”
“……?”
李臻一愣。
忽然间想到了一个可能,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陛下的意思是……”
“朕,即是龙脉!”
“……”
“朕为天子,天地共主。移植仙骨后,山川河流皆为血脉。如同盘古,山林河流、人丁走兽便是朕的毛发肌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治理天下,便是管理自身。而如今那些反贼妄图祸乱天下,便如同肺腑病灶。明白了吗!朕,是龙脉、是江山、是社稷、是王土……朕,即是天下!”
说出这话时,整个灰蒙蒙的空间似乎都因此而受到了影响,开始发出了李臻极为熟悉的震颤。
灰雾也开始团团沸腾,漂浮荡漾在俩人身边。
可要么说李臻的脑回路有时候特别奇怪呢。
似乎是二哈许久不犯二了,又似乎是这会儿没了旁人,他的本性展露无疑。
听到了杨广这声威滔天的威严话语,他忽然来了句:
“所以陛下对待百姓才跟对待猪狗一样?”
“……”
震颤陡然一顿。
杨广的眼神重新落在了李臻身上。
沉默了几息的时间,他忽然问道:
“你可被蚊虫叮咬过?”
“……当然。”
“可痒?”
“……嗯。”
“那你会挠么?”
“会。”
“挠破过么?”
“呃……”
隐隐约约的,李臻似乎明白他要说什么了。
果不其然……
“守初道士,你挠破瘙痒之处时,可曾想过肌肤是何种感受?又或者幼时顽皮,不小心刮蹭到哪处,皮肤之上满是伤口。更或者在沐浴之时会去想过那些毛发被水淹没会不会溺水而亡么?”
“……”
“练武之时,磕碰之处皮肤淤血。受伤时敷上药膏贴剂。心火上升时泻火发泄,甚至乃至肚腹疼痛难忍,出恭之时,可会想过你吃了什么不干净之物,亦或者是排出的疴堵之物感受如何?”
“……”
“朕争高丽,人皆言朕视人命为刍狗。朕修运河,人再言朕丝毫不体恤百姓疾苦。甚至说朕好大喜功,说朕生性冷漠,视人命如草芥。但……守初道士,假如你头上有一蚊虫飞舞,甚至还叮咬到了你,你是想要拍死它?还是慈悲为怀放它一条生路?亦或者是你肝肠不通,肠气郁结时,你是选择珍惜你那些吃进去的山珍海味?还是一副泻药排便而出通体舒畅?是你,你怎么选择?”
面对李臻的沉默,杨广问出了一个理所当然的反问:
“是你,你会在意吗?”
当一个建立在“天下就是自己”的基础上,问出的问题摆在李臻面前时。
李臻就明白了一件事。
对于眼前这位陛下而言。
连天下,都是他的身体。
那这些毛发、皮肉,或者是偶尔的痘、刺、胞、瘤到底该怎么处理……
也就只剩下“随心所欲”一个答桉了。
……
一瞬间。
在房间里的萧氏、黄喜子、以及狐裘大人都看到了道人双手的金光在触碰到杨广的瞬间,便迅速破碎。
那些涌入到杨广身体里的金色光辉又如数而出,仿佛是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推出来了一样。
接着就是一声闷哼……
李臻的嘴角流出了一熘泛着金色的血液。
“道士!?”
狐裘大人看到李臻流血的一瞬间,下意识的惊呼出声。
接着就见李臻的身子摇晃了几下,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涨红了起来。
黄喜子立刻就冲杨广看了过去。
可杨广却依旧在昏睡。
“……守初道长?”
“守初道长,如何!?”
他和萧氏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
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眸的李臻却只是脸色凝重的摆摆手,用一种……有些含湖的腔调说道:
“陛下这是怎么回事?贫道……只能察觉到陛下的三魂七魄似乎都离体了,不知所踪。然后就感受到了一股……剧烈的疼痛冲击肺腑!这……是什么情况?”
“……”
“……”
他这话算是把黄喜子和萧氏都问住了。
因为孙思邈也是这么说的。
而国师也是这么说的……
可问题是说出来后,大家都没什么解决方案。
甚至为了陛下,孙思邈还连续使用了集中不同的祝由术,收效都几乎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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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黄喜子忍不住问道:
“道长可能治?”
“……”
李臻沉默。
想了想,起身,冲着萧氏一礼:
“请娘娘给贫道一些时间想想,陛下这种情况……贫道没见过,需要思索一下。不知孙道长此时身在何处?若可以,贫道想找孙道长讨论一番。”
萧氏直接点头:
“可以,来人,带守初道长前去寻找妙应真人……李侍郎,你留下,本宫有话要与你说。”
“……是,娘娘。”
狐裘大人应了一声,而李臻则与众人一礼后,神色凝重的走出了寝宫。
很快,在一户宫廷小院处,他便看到了老孙头。
老孙头的眼里有惊喜,但更多的是一种“你怎么来了”的无奈与焦急。
“谢过公公,贫道自己进去吧。”
面对老孙头的眼神,李臻扭头对这名内侍说了一声后,便冲着孙思邈走去。
内侍也躬身而退。
等一切退走后,李臻也走进了屋。
孙思邈还来不及说话,李淳风才刚刚自蒲团上下来。
就听到李臻来了一句:
“老孙……舌头上的伤口该敷什么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