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也就是杜如晦。
你要换个信佛的人,或者心有虔诚之人和李老道这么聊天,一听他不管是对佛陀也好还是三清也罢,说的那些不是人的话……指不定一拳就招呼上来了。
对神佛仙人大不敬,亏你还是个道士呢。
但杜如晦却懂,懂道长说的意思。
并且深以为然。
因为确确实实是这样……城南韦杜、去天尺五。
这话是什么意思?浅白一点说,就是韦杜两家,距离天空,只有一尺半的距离。
能被人如此说,可见韦杜两家的能耐。
也确实,如果纵观历史,这两家出了不知道多少宰相。单不以朝代划分的话:韦弘敏、韦承庆、韦巨源、韦安石、韦温、韦见素、韦处厚、杜如晦、杜淹、杜佑、杜元颖、杜审权、杜正伦……这些人最后可都到了那位极人臣的位置上面。
而韦杜两家最出名的是什么?
其一、刚正清廉。
其二,德学并举。
其三,敢担大任……
最关键的是,这两家还是世代姻亲。
通家之好。
两个价值观世界观乃至门风都一样的家族,强强联合,韦杜两家盛名之下的底蕴可想而知。
在这股家风下成长起来的孩子,读书明理对他们而言,就如同吃饭饮水一般。平日里观察也好,效仿也罢,面对那些德行兼备的长辈,他们会快速完成人生中的积累,进而生出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
而对于杜如晦来讲,这个从小便愿以律法而正天下的书生,在看了无数县志、走了许多人家,秉持着读万卷书亦要行万里路的個人信条,从一片祥和的文帝大治,到现如今……才几年的光景,就已经天下大乱的社稷飘摇……他自然有着自己的一套看法。
只是……有了看法,但真正要想明白,还需要时间。
可此时此刻,李臻的话却让他心中有了一种……很玄妙的明悟。
一时间想不透,但又觉得……有了方向。
思前想后的,一时间竟然失神了。
而捧哏的不说话,这撂到地上的话头李老道也不打算捡。
只是远远的看着那悬空的僧人再讲着那些大道理。
可听来听去,发现对方也只是张口佛陀说,闭口佛陀言。
虽是虔诚玄妙,可终究少了一份人气。
眼神里闪过了一抹失望,同时微微摇头,叹息了一声:
“唉。”
倒不是说他瞧不上玄奘。
而是……怎么说呢。
就说李臻他自己吧。
作为一个说书先生,《隋唐》肯定是所有说书先生绕不开,也必须要会的一个故事。
但他说的不好。
这个不好不是说李臻不会,或者是说时候嘴里拌蒜,不通顺。
并不是。
而是……他少了一份代入感。
他的《隋唐》,是跟师父学的。
而师父的《隋唐》,是跟师爷学的。
一代又一代的传承,几乎没什么改动。
讲来讲去,无非就是秦琼锏打三洲六府,李元霸双手撕人……外行或许觉得好听,可对李臻而言,他就是在背课文。
前人一代一代完成的《隋唐演义》,几乎把所有能拓展的方向和故事都给说完了。以至于现如今的后人们就算想多加点东西……内行的老先生们也不会认可。
至于观众里的外行也会觉得不如电视剧来的好看。
所以,在自己挑生意后,李臻基本就不说《隋唐》了。
因为觉得没意思。
自己嘴里说的,和小时候趴收音机前听的故事一模一样。
几百块一张票,人家听你来这复读机了?
这也是为什么他能把评书这个行当重新带火的原因。
李臻不想当复读机,所以他就要逼着自己搞出来新东西。
评书版的《天龙八部》也好,“遗作”《四大名捕》也罢。这些现代文学,对于新一代的观众和老一代的观众而言,都是一块未开发的处女地。
他抓住了商机,也肯卖力气,加上祖师爷赏饭,所以成功了。
就算是死,他也不遗憾。
因为他替评书门里的师兄弟徒子徒孙们重新找到了一个新菜,让大家能继续吃这碗饭,而不是混吃等死。
但是。
如果说曾经的“隋唐”只是一个照本宣科的故事……那么眼下的隋朝就是一场梦,李老道某一天大梦初醒后,那么无关真实虚假,他觉得自己再说起《隋唐》时,一定会有一个不一样的版本。而这个版本,一定会被世人所铭记。
铭记的,是那个名为“李臻”的道士或许不算波澜壮阔,但至少问心无愧的人生。
而也正是因为他“见证”了李臻这个道士的所作所为,也见到了秦琼、杜如晦、杨广、宇文化及……甚至没在《隋唐》里出现过的李侍郎、玄素宁、飞马城这些人……
这些人,就是一条被他走过的路。
当来到了路途终点,和观众说书时,同样是在总结以天下苍生中,一个打且末出来的小道士的视角,在千篇一律的三洲六府铜锤破天的剧情下,给大伙讲一个很新鲜又很真实的故事。
因为经历过。
因为见证过。
所以,坐在桌前的先生,说的生动,说的真实。无论书里什么内容。失忆、悔恨、喜悦、愤怒……种种情绪,作为说书先生,他都可以完完整整的带给坐在现场乃至收音机或者耳机前的诸位们。
这,是名为李臻的道人走过的路。
无真有假,无多有少。
风风雨雨,刀光剑影。
荒唐一生,谈笑一场。
喜欢听就追,不喜欢听您改挑别的节目。
怎么都行。
说书先生讲述的只是一个道人在这隋末乱世的一生。
他亲眼见证过的一生。
如此,便可以了。
可眼前的玄奘呢?
李臻觉得他差就差在了这。
他讲的,是佛陀讲的。
不是自己讲的。
他的道理,是佛陀的道理。
不是自己的道理。
虽然明知道自己在吹毛求疵……岁数不大便已经佛法高深的御弟哥哥能做到河水生香,为苍生祈福,已经很棒了。
可是……
那毕竟是唐三藏呀。
毕竟……是“师父”呀。
哪怕明知道他还在成长,可李臻还是有种期待没得到满足的失落感。
叹息之后,乘兴而来的他意兴阑珊。
恰巧这会儿……一阵微风吹来。
那群白日烧荒闲出屁的有钱人面前聚成火堆的香料,被这风搅合的是乌烟瘴气的。
李老道扭头看着若有所思的杜如晦,想了想,来了句:
“老杜啊。”
“……”
虽然被叫做“老杜”,可听着这称呼从道长嘴里出来,怎么都比那声“克明”舒坦的杜如晦点点头:
“道长。”
“咱们走吧?”
“……走?”
杜如晦一愣。
这来了还不到盏茶的时间。
说白了,刚到,就要走?
李臻却应了一声:
“走呗,待着也没意思了。”
“……不听了?”
“不听了。听来听去,我不如找几本佛经看呢……呸!福生无量天尊,罪过罪过,弟子知错了。”
胡乱的摆摆手,示意被他砍了脑袋的三清别怪罪他动了邪念,道人摇头晃脑:
“走了。去买些吃食,晚上咱俩好好喝一杯。”
“……”
下意识的看了那和尚一眼,又看了看道长。
杜如晦点点头:
“也好,我也觉得这位玄奘法师的经里有种求不得的解脱。不听,便不听罢。话说道长……”
俩人直接沿着岸边的土坡就往集市的方向走。
一边走,杜如晦还一边来了句:
“上次在弘农,道长记不记得说过一种鸡子。好像叫什么……叫花鸡?那东西听着倒稀罕……”
“那个啊……那个容易翻车啊!”
“……翻车?”
“就是……做不好……火候温度什么的要求很讲究的。咱们吃白斩**,怎么样?”
“白斩鸡又是个什么鸡?”
“嫩嫩的鸡。”
“……多嫩?雏鸡?”
“老杜啊……”
“啊?”
“你这样犯法的。”
“???”
闲聊之中,道人和书生一步一步的离开了河边。
而悬天而坐的僧人不知何时,也重新闭合了眼睛。
经文声依旧平和。
只是……不知是否是错觉。
他的语气,稍微比平常快了一些。
但察觉之人甚少。
因为此时绝大部分聆听经文的善男女,此刻都是双手合十闭目祈祷。
听不懂没关系。
只需要知道大师在替自己死去的亲人超度,便可以了。
他们的心愿……就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