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霍州。
明明城外便是隋军,可依旧浑身带着酒气的毋端儿回到了自己的城主府邸。
到门口时,他对几个搀扶自己回来的将领摆摆手:
“就送到这吧,今夜让兄弟们都辛苦一些,巡防不得有半分放松。一旦那群隋军有任何异动,第一时间通知我!”
“是,首领!”
几个将领领命而走,而喝的有些身子摇晃的毋端儿在跨入后院的门后,原本的醉意便随风逝去。
虽然脸色依旧有些红,呼吸略粗重,但至少走路看起来不见什么醉态了。
进门,进屋。。
屋子里黑灯瞎火。
和手下那些各个屋子里有几个暖床女子的情况不同,偌大个府邸后宅连个丫鬟都没有。
黑乎乎的,一片寂寥。
而就在这寂寥之中,他没有掌灯,借助外面的月色光影走到了桌前,拿起茶壶刚准备给自己倒一杯茶,却瞬间察觉到那壶并非冰凉,而是一片温热时,神色便僵住了。
“……”
僵硬之中,他听到了一个老迈的声音:
“饮酒伤身,若是在喝些冷茶,人便有风寒之忧。时下天气还不暖和,老夫擅自帮统领把凉茶换了温,希望统领勿怪才是。”
声音伴随着黑暗中踏出的一个蒙面老者而起。
老人身型并不魁梧,浑身穿着夜行衣,脸上遮着黑巾。
在黑暗中一步一步走出,坐到了毋端儿对面。
毋端儿一言不发。
就这么看着这位不速之客来到自己面前后……犹豫了一下,又在茶盘里拿了第二个杯子。
水声流逝,茶杯倒满。
“请。”
他说着,也不管对方喝不喝,自顾自端杯仰头,把一杯温茶一饮而尽。
可又因为他茶倒的太满,端杯时,水还撒了不少,落在了他身上的铠甲处,沿着铁片缝隙钻进了衣服里。
而老人平静的声音再起:
“倒茶忌满,是因茶水滚烫,若太满,洒出来容易烫伤。又因为若不想洒到衣服上有失文雅,唯一的办法是人先低头喝一些,再重新拿起。但是,天地之间,只有牲畜才低头饮水,故茶若太满,有辱人之嫌。可是大大的失礼。”
听到这话,毋端儿却忽然露出了一丝有些讽刺的笑脸。
拿起了到给老人的那杯茶,全都倒在了自己杯子里后,拿起茶壶重新倒了一杯七分满的茶水。
接着,他不知为何做了一个动作。
手指在自己的脖子上饶了一圈,好似在形容有一根绳子套在他的脖子上。随后又虚空抓握,做了一个拉扯的样子。
不知其意。
接着又一口饮尽了自己杯中的茶水,重重的吐出了一口酒气。
“呼……”
酒气喷涌。
他看都不看老人一眼,起身后,连甲都不卸,直接便走到了床前一躺,整个卧房内便忽然安静了下来。
老人也不介意。
自顾自的解下了面巾。
露出了侍郎府管家李忠的面容来。
端着茶杯,侧对床榻,他平声说道:
“今日失败,明日为了振奋士气,你会派亲兵出战,同时派一万步卒两军对垒。到时会有一营之人与你交战。这些人皆是酒囊饭袋,你的亲兵会在一个时辰之内对他们斩尽杀绝。之后,隋军便会鸣金收兵,你的名号会传遍大江南北。”
“……”
屋子里一片沉默。
李忠继续说道:
“霍州一役,至少,你们要打20天。这二十天,双方互有胜负,你手下这十万兵马,在这二十天里,要消耗到只剩下三万兵马。到时我会在来,与你定下胜负之日。”
“……”
说完,他不等毋端儿回应,甚至没有理会对方是否睡着了,起身便要离开。
但就在手要碰到房门那一刻,房间里,一个在黑暗中能清晰的感知到在压抑着什么的声音响起:
“难道这场胜利,一定要七万条人命,才能铸就么!这和当时说的不一样!”
李忠已经放到房门上的手缓缓的松开了。
扭头。
老人眼里是一抹满是讥讽的神色:
“怎么?统领可是觉得多了?……哦,也对,大人曾经与你约定,至多死个一万多人而已,对吧?可你自己抗命,私自又招募了两万军卒之事该如何处理?“
这话问完,便是一声压抑愤怒到极致的低吼:
“是他们自己投靠我的!”
“自己?”
老人眼底的讥讽化作了嘲笑:
“你手下的兵卒在这河东之地作乱,抢粮抢钱,春耕之际,河东郡内的粮种十之有七,化作了你的军粮。除了那绛州的柴宝昌外,河津一代的土地今年因为无有粮种,荒芜,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了。
竭泽而渔的道理,所有人都懂,但为了自己碗里那一口吃的,没人会去管别人的生死,这也是铁一样的事实。没了粮种,种不出粮食,那么在秋收之前,这两万多原本苦哈哈的农民便会饿死!除了投靠你,还能有什么其他的办法么?“
“……”
黑暗中,野兽的呼吸愈发粗重。
愤怒,不甘,杀意混合着,充斥到了整座房间。
可是,老人眼底的嘲笑却愈发浓重:
“大人走之前,与你有三封书信,告知了你所有休养生息之法。为的,就是你死后,河东的百姓不至于出现那饿殍遍野之景象。你可看了?你可用了?河东之地本不至于此,为了维稳,你知道大人消耗了多少心力,为的就是在百姓那边给你竖立一个起义英雄的名头?待到你死,让百姓发自内心的拥护你,祭奠你,记住你,甚至为你伤心,为你流泪!
结果呢?你硬生生的把自己从一个英雄活成了人人恨不能生啖血肉的土匪头子!阳奉阴违,糟蹋了我等的心血不谈,是啊……多了两万多张嘴吃饭,多了两万多兵丁,大统领的声势何止滔天?只是……你却忘了一个最基本的道理。便是当初与大人面前,跪地忏悔后发出的那马首是瞻的誓言。”
看着黑暗之中,不知何时坐在床榻上的人影,一股比起愤怒更加愤怒,比起杀意更加惨烈的杀意萦绕于卧房之内:
“毋大统领,做错了事,便要受到惩罚。你无法约束手下私德,对这些蛀虫危害一郡之地的百姓视若无睹,可到现在,你却好似圣人一般,为这些鱼肉相邻的腌臜货色在乞求宽恕?原本死一万多死有余辜之人便能解决的事情,却因为你的纵容,导致现在若不杀够足数的人头便无法收手的下场。尔等短视愚蠢之人现在知道后悔了?……晚了!”
随着“晚了”二字说出口,在房屋木梁因不看压迫而发出的吱嘎之声中,李忠一字一句的说道:
“七万人头!一颗头不能少!否则……你便在九泉下等着与你的妻儿相见吧。”
“你敢!!!!!”
“嘭!……”
在毋端儿愤怒而出,手持兵刃便要横斩的那一刹那,那只喝了一口的茶杯无风而起,瞬间撞到了毋端儿的胸口。
有铠甲防御,毋端儿倒并未受伤,只是被那胸口的杯子一顶,原地倒飞,重重的砸到了床榻上。
而杯中的茶水恰好,泼到了他脸上。
化作了一片冰凉。
浇灭了他心中的那团怒火。
在看屋中……
哪里还有李忠的影子?
“……”
不顾脸上滴落的水滴,毋端儿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怔怔出神。
可是奇怪的是……
自始至终,无论是那一声爆喝,还是杯子落地之声,本该在这座安静的府邸里极为炸耳,守护在府邸外面的兵卒早就该进来了才对。
偏偏……
围绕在城主府外的他们神色平静。
好似一切都没听到。
片刻后……
府邸之中,先传出凄然之笑,最后转为了压抑啜泣。
最后……
什么都没有了。
……
绛州。
一户看起来环境清雅的院落中。
薛如龙靠在廊前一根木柱旁边,瞧着那坐在房顶饮酒赏月的女子,眼里满是疼惜。
看了看天色,他犹豫片刻,上前了几步:
“大人,夜……深了。”
“……”
房上的女子无言。
只是斜靠在砖瓦上面继续有一口没一口的饮酒。
见状,他不得不加高了音量:
“大人,夜已深了。”
“……”
一袭白衣的女子瞥了他一眼,摆摆手。
意思是:
“你去睡吧。”
可薛如龙却像是没看懂一般,一拱手:
“该歇息了!”
“……”
白衣女子顿时不搭理他了。
但薛如龙今天仿佛犯轴了一样,声音又大了三分:
“大人已经四日未寝,此时夜已深了,还请歇息。”
“薛如龙。”
“……在。”
“再这么啰嗦,我便在绛州给你随便找个婆娘成亲。”
“……”
汉子不言。
只是眼神无比坚定的透露着一个意思:
“该休息了!”
一个在上,一个在下。
上面的人继续喝,下面的人继续瞧。
又过了一会,似是实在有些拗不过对方那埋怨的眼神,又或许是因为酒壶已空,确定再也倒不出一滴的白衣女子又瞟了一眼自己那下属。
显然……就冲对方这眼神,想让他给自己再添一壶怕是痴人说梦了。
无奈且遗憾的摇摇头,白衣飘落。
四日未曾合眼的女子似乎极为舍不得天上那一轮温柔的月光,和下属一同站着看了一会后,就在薛如龙忍不住再次出言时,他听到了一句:
“你说……那道人没日没夜的去给一郡之人当牛做马,却不留半点名声,空落了个神仙显灵却不知拜谁之举,是为了什么?”
这话似是要与对方闲聊。
可薛如龙却不解半点风情:
“大人,夜深了,请去歇息。”
“……”
这下,女子眼眸里终于出现了些许不满。
可薛如龙却根本看不见,反倒是满眼的执着。
“……罢罢罢。真是对牛弹琴!”
自讨个没趣的女子衣袖一摆,径直回屋了。
许久。
院中一声叹息: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