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来亨虽然年纪轻轻,但平时赏罚分明,冷峻严肃,做事公道,统兵打仗又是一流,辽东营还是他一手组建的,因此在军中的威望极高。
如今又被李自成立为了大顺王朝的皇太孙,名义上在北京监国。
虽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只是一个安慰性质的封号,为的或许就是让李来亨死守北京,安心赴死。
但是只要李自成的大顺在一天,李来亨便是将来大顺王朝的正统继承人,也就是未来的大顺天子,大顺的兵见了哪里还敢瞎扯胡闹,一个个都瞬间乖得像只小猫咪。
然而,当这七人来到戎政府的后院大厅,看到李来亨一身圆领红袍,头戴硬翅幞头,腰系玉带,负手在背,朝着他们微笑时,心头都如同长了疙瘩一般不自在。
不过,看到李来亨这身文官打扮,七人反而是放下了心中的戒备,在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老成军官带领下,纷纷躬身行礼。
“都是军中骨干,不必多礼。”李来亨抬手示意,“都找位置坐下吧!”
七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不懂到底该不该坐下,都是军中混迹多年的老人了,这时候却被一个小孩弄得浑身不自在。
但是今日李将军确实很是奇怪,虽然军中众人皆说将军是个极好说话的人,但几人毕竟心中有鬼,哪里能安心?
李来亨倒是立即端坐下来,面带微笑,开门见山道:
“今日的大胜,诸位都是有功劳的,若是没有诸位,那些新兵蛋子别说杀敌了,怕是屎都吓出来了。我也是刚刚听了马将军说了才知道,说你们违反了军纪,在大战时耍了小聪明,虽然侥幸立功,却不值得提倡,甚至还有破坏军队战斗队形,影响士气的嫌疑……诸位,马将军所言属实吧!”李来亨自然不可能不给他们台阶下,不然这几个人早就被拉去砍头了。
大厅一时鸦雀无声。
李来亨瞟了七人一眼,又继续说道:“现如今大敌当前,北京城危在旦夕,正是最需要团结军心的时候,你们这么闹是因为什么,是觉得自己冤枉?军中不公?还是眼馋别人有奖赏,自己没有?既然都来了,那就一个个的都给我说清楚,不然谁都不要走。”
“你,叫什么名字,哪的人?刚刚杀了多少鞑子?又为何如此不服气?”
“卑职叫张项!”说话的人正是那个老成军官,一脸络腮胡子,身材高大强壮,看起来三十多岁,一抱拳便露出了手背上的伤疤,但是这么一个硬汉此时看起来似乎有些难为情,勉强昂首答道:“是锦州人!刚刚杀了三个鞑子,此番……此番不服气是……是因为……是为兄弟们抱不平,杀了敌,立了功,却不得奖赏,还要受罚,卑职认为不公!”
张项本来只是想来占点小便宜的,他刚刚又没有临阵脱逃,本来就领了十五两银子的奖赏,只是看到军营中有人闹事,按着原来在明军营的经验,趁机混进去,成了便又可以再领一次,若是不成也没什么,反正都是为了军中的规矩,都是因为心疼军中的兄弟。
可如今却被这几人架着进来见了李将军,他哪里能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这要是被拆穿了,说不得自己刚刚领的银子都要被罚掉,那还不如自己主动说呢!
责备事小,罚钱事大啊!
李来亨依旧端坐着不动,面色如常。“这么说你不是为了自己能占点小便宜,是为了兄弟们咯?”
“是……卑职是这个意思。”张项很无奈,哪有人一开始就直接戳穿他的想法的,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回答下去。“卑职是担心军中冒死杀敌的兄弟受了委屈,得不到公正的待遇,影响了大军的士气,若是这样,以后谁还敢冒死杀敌,所以才和他们一起闹的。”
“原本卑职是想着若是真的有冤屈,将军知道之后一定会秉公处理,不可能会让军中有不公,所以卑职才觉得不应该置身事外,不关心同生共死的兄弟,就算可能因此受罚,也一定得闹到将军知道为止。可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见了将军,卑职却觉得应该相信将军的判断,理解将军的用心良苦,是卑职愚钝,目光狭窄,卑职不应该如此这般鲁莽行事。”
“你的初心是好的。”李来亨盯着此人,面色稍稍舒缓起来,继而笑道。“不过呢,军中自有军中的规矩,赏罚是如此,战斗亦是如此,若是没了规矩,那还怎么服众,那还怎么万众一心?你能为兄弟们着想,而不是想着自己占点小便宜,这一点我是鼓励的,也是很佩服的。”
马大柱立在一旁,听着这些话有些云里雾里的,这么一个想要浑水摸鱼的军痞子,怎么还夸上了,但是他也不敢多说什么,继续昂首直立,在一旁侍候。
“那既然你的想法本将军已经知道了,那就回去吧。”李来亨微微敛容,依旧和善如春。“可毕竟是坏了规矩,下去领十个军棍!”
“是!”张项不敢反驳,反而是心中舒了一口气,他早就看出来不对劲了。
“马大柱,带他下去,你亲自带人执行。”李来亨想了想,又说道。“你军中不是缺个军组织参将吗?让他去做吧,军中确实是缺这样忠厚善良的人啊!”
忠厚善良确实是瞎编的,但是这么一个粗中有细,进退有度,分寸十足,战力不俗的人,虽然说不得万里挑一,但也是百里挑一了,不提拔一下,重用一下是不行的。
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小毛病,爱财是通病,倒不足以说明什么,爱占点小便宜也很正常。
“卑职谢将军!”张项当即鞠躬行礼。
“嗯,你下去吧。”李来亨挥了挥手,示意马大柱将人带出去。“若是和张参将一样的也跟着出去领十个军棍,但是就不给你们升官了,待日后如同张参将一般,懂得忠厚善良了,再予你们官职。”
话音干落,其余六人中又有一人站了出来,和张项一起,跟着马大柱出去了。
而李来亨当即又随手指向了另外一个人,随之又询问了起来。
如此这般,大厅中剩余的五人皆被一一询问,一个个也趁机说起了军中的各种不公来讨李来亨的欢心,需要获得官职或者赏赐。
军组织成员仗势欺人,士兵委员会尸位素餐,军组织委员会一言堂,长官偷偷克扣军饷……虽然有效仿张项为了领赏夸大事实的嫌疑,但也确实是说出了很多军中的新暴露的问题。
李来亨全程认真听下,不时点头示意,但是却无其他表示,更无赏赐之意。
这些事情他不是不知道,只是还没到要解决的地步,也还没能腾得出手去解决,现在更不是去解决的时候。
待五人都说完坐下后,李来亨才开口道:“你们的意思我都明白,军中的这些弊端我也稍有些了解,但无论是临阵脱逃,还是违反军纪,都是要处罚的。只不过一个是杀头,一个是打二十军棍罢了。我也知道你们想要奖赏,可若是犯了错了还有奖赏,你们五个服气了,其他立了功的百余人,没立功的千余人会怎么想?他们服气吗?规矩就是规矩……这是之前大家都认同的,不反对的,那便要好好遵守。”
五人心中一怔,哪里还能不明白李来亨是什么意思。这是明着告诉他们——你们临阵脱逃的事情我都知道,但是想给你们一个机会,不要不识好歹。
听到这话,五人中当即有三人识趣地自行退下,心服口服地出去领军棍了。
大厅中此时只剩三人,那两个老兵面面相觑,安静了一会后,看着李来亨端坐在那里,一直面带微笑,思量了许久,才鼓起来勇气道:“将军,其实我们也知道自己错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此番闹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们两人实在是没有脸面再待在军中了。”
“所以,你们此番是想要走?”李来亨微微皱眉,却依旧是面带笑容。
两人也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俯首抱拳。
这才是两人闹事的真正目的——彻底逃离北京。
他们倒不是一早就计划好的,而是在今天的战斗中发现鞑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强大,而且听说足足有十万大军,他们哪里能不明白北京,天津的这点人,守在这里就是送死,既然明白了,哪里还有不逃的道理,便打算借着挨军棍,不得赏赐这件事鼓动其他人和新兵,让李将军难以下台,借着对方安抚军心,无心顾及其他的时候再找机会提出离开,还能顺便讨点路费。
“你们是真的一定要走吗?”李来亨起身,再度确认。
这次两人倒是有点破罐子破摔之势,大胆回答了:“将军,俺们真的待不下去了,所有人都会看不起俺们的,俺们脸皮薄,受不了的……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向将军讨份路费,不然俺们一路上又如何过得去?难不成还要向以前一样,去抢老百姓的吗?”
“你们说的也对,确实得给些路费。”李来亨听罢却是微微一笑。“不过,本不该有路费的,念在你们也杀敌不少的份上,我现在回房中取些金银细软来给你们,你们两个一会就在这里偷偷给分了,千万别让别人知道了,以免又有人来找我讨要,公主可没有那么多东西给我分予你们。记得了,要走也后半夜再走,莫要惊动他人!”
两人面面相觑,满是期待,又不由得偷笑起来,没想到李将军的私人财物还是高公主给的,莫不是皇后娘娘给的嫁妆?
而李来亨却是径直走了出去。
刚出门,李来亨便撞上了从前院回来的马大柱,不由分说,拉着他进了自己的房间。
马大柱被拉进来李来亨的房中,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到将军兀自在那里解开腰带,脱去身上的圆领红袍,一时惊惶,手脚麻木不得动弹……
“你在这里看什么,没时间了!”李来亨瞥了一眼马大柱,然后直接将对方的头盔取了下来。“借你的头盔一用!”
马大柱一怔,然后便幡然醒悟,一时间不敢相信这就是刚刚那个面带笑容的李将军。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只发现脑袋一片空白,只能战战兢兢立在那里。
片刻之后,李来亨身披战甲,手持长弓,全副武装走出了房间,气势汹汹朝着大厅奔去。马大柱就是再惊慌,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连忙拔出腰上的长刀,紧紧跟上。
只见李来亨一马当先,回到戎政府大厅,那两人还在乐呵呵地讨论着离开北京,南下后的计·划,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李来亨大步一跨,跨入大厅之中,瞄准便是一箭,直接射中了其中一人的太阳穴,距离之近,力道之大,直接将其带出了十余米。
戎政府大厅虽说不上多大,但是百余平方还是有的,平时也容得下几十人开会,可即便如此,另外一个人也来不及反应,被李来亨飞来一脚,踹倒在了地上,然后张弓搭箭,又是一射,弓箭直接穿透那人身上的棉甲,将其钉死在了地上。
直到这时,马大柱才急急忙忙冲进了大厅,眼前只剩两具面目狰狞的无·头·尸·体。
须臾之后,李来亨将头盔取下,转身戴回马大柱头上,然后才走出大厅,手中还拎着刚刚砍下的两个首级。
戎政府前院,诸将士还在领着奖赏,领完军棍的几十人在一旁看着,嘴里尽是酸言酸语。
只是下一秒钟,王浩,曹云,还有院中的其他人,全都被惊得目瞪口呆……那不是留在大厅的那两个老兵的脑袋吗?
李来亨一身血迹,环顾左右,对着已然惊呆的众人吼道:“诸位,请你们不是觉得我什么都不懂,更不要觉得我好说话,也千千万万别以为我善良,我年纪还小。本将军今日就告诉你们,你们这些新兵蛋子,老兵油子,军痞子,队长,参军,将军,从下到上,从上到下,没一个可以玩得过本将军的!这两个首级,挂在军营三日,以儆效尤,让那些想偷奸耍滑的,想临阵脱逃的,都看看,军中的规矩就是规矩,谁敢违反,便是死路一条……为军而怯战畏战者,本将军绝不姑息一丝一毫!”
随后,全场一片肃静,无人再敢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