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朝对于称谓有着独特的逻辑。其实不难理解,主要是以彰显国家与氏族或是个人的荣耀。反映着这个时代百姓对于血脉正统及家族传承的重视程度,同时也是统治阶层完善分封制,加强王权统治的教化工具。
诸侯以国名加获封爵位来称谓。譬如,卫国的君主可称作卫侯,因为卫国此时是侯爵国。百姓以国名、获封荣誉加名字来称呼。譬如,公孙鞅在获封商地十五邑后,被封商君。于是便有商鞅一称。而在未获封前,被人称作卫鞅。本国或是相熟亲近之人,则可用姓氏加排行进行称谓。譬如,铁匠风角,家中排行老大,大家称之为风伯。
相传十四年前,卫出公邀请重臣赴宴。大臣诸师比登席赴宴时,因脚有脓疮没有脱袜。引得卫侯震怒,还扬言要断其足。诸师比不愿坐以待毙,于是联合王孙弥牟与一众大臣,暗中指使工匠作乱攻入王宫,赶走了国君。后来卫出公从越国搬来了救兵,诸师比一帮的造反派不敌,开始找人背锅。风角的家族世代效命司空府,便参与其中,受到牵连。全族上下只剩他与孙女二人。
王诩听闻此事,只觉卫国的君主昏聩的极有水平。因为一双袜子而引发的战争,古今罕见。他还纳闷,卫出公姬辄不是深受百姓爱戴的嘛?怎么会做出如此不智的事来?对于铁匠的遭遇,王诩深表同情。尤其风角的小孙女,小小年纪却极为懂事。时常帮着爷爷干活,偶尔传递下工具,偶尔为熔炉添加柴薪。七岁的小女孩,在铁匠铺里待着,总不是个办法。太危险了。王诩摸了摸女孩的脑袋,问道:
“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有些紧张,说话时结结巴巴的。
“姝...姝儿。”
“风姝啊!好名字。爷爷起的?”
女孩点了点头。身前的两只小手紧紧抓在一起。
“以后姝儿可愿跟着哥哥?这里太危险了,不是小丫头该待的地方。”
王诩的话让小女孩更加紧张了。眼睛唰的一下就红了。泪水在眼眶中不停的打转。姝儿可怜巴巴的望着爷爷,乞求对方前来解救。她与爷爷相依为命,是不愿离开他的。听到王诩的话,风角满脸喜色。忙拉着孙女一同跪下,感激的说道:
“先生大恩!小人无以为报。姝儿!快给先生磕头。”
他明白,孙女若被鄙尹大人收留,意味着什么?他们风氏,便有复兴的可能。只要能在这缺衣少食的年月里活着,就有希望。然而小女孩很是倔强,任凭爷爷怎么拉扯,就是不跪。
王诩倒没有想的这般长远。只是觉得冶炼的地方火花四溅,十分危险。若是不小心被烧伤了,这么小的孩子定会遭罪。毕竟这年月医疗水平又不发达。眼下爷孙两这般僵持怄气的模样,倒让她略感惭愧。自己没想过要拆散他们嘛。
此时的风角,焦急的在孙女的屁股上猛抽了一记。小丫头仍是倔强的不肯下跪,强忍着不哭。王诩看不下去了,忙上前劝阻。
“住手!风伯!您误会了。诩只是想代为照顾一下姝儿...并无他意。”
说完,风角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原本以为王诩是看上自家孙女乖巧准备带回去做个使唤丫头呢。不想到,居然是想帮他带带孩子而已。这倒是奇了怪了。虽说他是个手艺人,但也不曾受过这般礼遇。
风角感动的涕泪横流。一通千恩万谢后,马上切入正题。王诩将所需打制的青铜物件,向他一一道来,并仔细讲解其中的用途。风角做事极为高效,简单的提出了自己的疑虑,还给出自认为合理的参考意见供王诩选择。随即毫不拖泥带水的进行熔炼与制作。
一个时辰后,像是齿轮一样的青铜物件便被制了出来。王诩拿着样品,细细端详。虽然未经打磨,看上去有些粗糙。但是依旧无法掩饰对方技艺的精湛。他不懂冶炼,做出的东西很是匀称。随后王诩将齿轮试着用力掰了掰,眉头便皱了起来。
“风伯!不行啊。这韧性倒是不错,可硬度差远了。”
风角接过齿轮,也试着掰了下,不想锯齿居然弯曲了。青铜极为宝贵,王诩唯恐浪费,只是让对方先做出样品。当确认无误后,才会打制其余的部件。
风角捋了捋胡须,拿了片熔炼用的青铜碎片。显然是极有经验的,掂量了几下,说道:
“锡太多了。这青铜碎料估计出自戈矛等兵刃。”
王诩满头大汗。他砸了那么久,才将戈矛的武器部件弄成现在这般面目全非的样子。不料,对方仅看了一眼就能知晓,顿时心惊肉跳。之前还怀疑风角是来骗吃骗喝的,仅凭这一手,估计没有十几年的冶炼功夫,是练不出来的。
瞧见王诩惊骇的模样。风角心想:
“鄙尹大人果然识货。”
于是做出了解释。锡占六分之一可铸鼎,五分之一可铸斧,四分之一可铸戈矛,三分之一可铸刀剑,二分之一可铸鉴燧。显然武器的打制,不仅要满足硬度,还要保持韧性。不然兵器碰撞后,极有可能折断。
“恕诩眼拙,怠慢大师了。”
王诩立即狗腿的进行恭维。一方面是转移对方的注意力。另一方面,风角确实技艺高超。
听到这话,风角眉开眼笑,急忙抱拳施礼。回道:
“哈哈,大人过誉了。匠户本就靠手艺为活。小人祖上世代传承冶炼之法,无非自幼熟知罢了。”
“那不知风伯...可有解决之法?”
“简单!加铜。”
还真是简单。只要稀释一下锡的比率问题自然能得到解决。或许王诩是被吓糊涂了。所以如此浅显的道理都没看出来。
午后,李沧赶着马车与十来号人满载而归。显然王诩是低估了2000钱能买来多少东西?满载的货物,把他吓了一跳。这时粮食的价格并不高,大豆最便宜,高粱次之,然后是小麦与大米。只要不考虑吃的多好,只是管饱的话。购买的粮食足够补贴村子,安全过冬。而铜料与矿石的价格更是天差地别。或许是冶炼的技术都掌控在权贵手中,铜铁很难流通。还好李沧够聪明,买了矿石。不然王诩就要哭了,因为用黄铜冶炼基本等于是在熔炼铜钱。
申时,阿季送来了饭食。王诩、李沧、风角三人便在简易的铁匠铺内边吃边聊。没有味道的稀粥,一小盘韭菜,每人一枚煮熟的鸡蛋,已经算是的比较丰盛的午餐了。
大周每日只有两餐,早餐在辰时,也就是早晨7到9点钟。百姓也会将吃早饭的时辰称为食时。午餐是在申时,也就是下午3点到5点,这个两个小时也叫哺时。
已经习惯了早睡早起的生活,似乎吃两顿与吃三顿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吃完饭后,王诩带着二人来到谷中距离村子一里多远的地方。三人站在一处水潭边。山里的溪流汇聚于此,形成一处浅潭。时常有孩童来此处摸鱼,由于山内温差较大,不适合鱼类的生长与繁殖。这里的鱼最大的不过巴掌大小。
与王诩相处半月有余,李沧对这个少年有了不一样的认知。虽说年纪大王诩一轮不止,但是二人谈论起来,并无太多隔阂,更有平辈论交的感觉。从云梦制鄙开始,李沧就一直疑惑,这少年到底是想如何打算?也曾提出过不少好的建议。比如将漆树剪枝,进行培育。在山顶弄一片漆林,发展漆器的高端产业。不过没有十几年的时间,这事根本无法实现。少年也提出过养鸡养兔的想法。在李沧看来这些提议只不过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根本解决不了上百口人的赋税问题。
此时,望着不足一米深的水潭,李沧大概猜想到对方要干什么了。只听。
“先将溪流截断,引至他处。然后深挖此地。嗯...二丈...差不多就够了。”
少年将手臂交叉揽于胸前,手指有序的击打在手臂上。李沧善意的提醒道:
“大人!山中苦寒,不适于在此处养鱼。”
只听少年平平的说道:
“我知道。此处是要筑坝,并非养鱼。”
李沧一时间懵了。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啊?筑坝?”
“对呀!”
比起养鱼,修建水坝更是可笑至极。试问谁会在溪流中筑坝?难不成对方是想筑坝后,再修建水渠,方便谷口农田的灌溉。可这么点水,怎么会够呢?李沧顿时觉得王诩是疯了。或许是压力太大了,可不能有病乱投医吧。然而对方一脸自信的表情,让他很难开口去打击一个小辈。毕竟王诩是大卫国的鄙尹。虽说不是多大的官,但这年头等级制度明确。他一个平头百姓根本没有发言权。只能作罢,听命行事。且看对方劳民伤财后,如何对邑宰府交待吧?不禁心中叹道:
“哎!果然还是个无知竖子啊。”
或许是王诩过去太过顽劣,李沧对他的印象一直不是很好。相处了半月,觉得王诩的脾气收敛了许多。但是逞强的毛病还是改不了。还能说什么呢?忠言逆耳,他虽有才学,但只能被埋没。还是不要想得太多,李沧如此告诉自己。
随后李沧便告辞离去。他打算明日一早,开始动工。赶早不赶晚,因为冬天即将来临。谁都不想寒冬腊月的下水干活。表面上看来,工程量不是很大,但是李沧有自己的主见。趁着筑坝截断水流之际,可以顺便清理下河道。万一村子的寨墙不达标,提前准备些石料,有备无患也是极好的。谷口的耕田确实不易灌溉。虽说王诩做的事,可行性不高。但总能方便到几户百姓的田地灌溉。顺道修个水渠亦不是什么难事。如此一想,要做的事情确实很多。回答家中李沧便思索着如何规划。
陪伴在王诩一旁的风角,此刻露出惊骇的表情。他怎么也想不到,少年竟会让他将打制的部件全部涂抹上生漆。还一脸悠闲的询问他这样做,能不能保证青铜在水中不会生锈。王诩的手笔大的有些超乎铁匠的想象。生漆是何等金贵的东西,涂在青铜上,亏他也想得出来。不过转念一想,或许真会如此。然而,听到后面的话,风角只觉身处云里雾里。
“风伯!那些铜料,您闲暇时就为百姓们打制些农具,也省的麻烦了。”
“大人莫非是在戏耍小人?您可知那些碎料若打制兵刃获利几何?”
试想,执剑就会受人尊重的年代,若农具都是用青铜打制的。那么所谓的侠客壮士怎么想?那些拿着木棒充当武器的卫国士卒又怎么想?风角觉得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不是嘛?与他一同前来的木匠还在用贝壳锯木头呢。王诩的一波败家行为,简直刷新了对方的三观。
然而此时,王诩却有苦难言。他当然知道倒卖军火最赚钱了。不就是因为不能这么做,才费力的把那些武器全部砸碎的嘛。这怎么解释?难不成告诉对方自己的老爹以前极有可能是个山大王,家里收藏着一百多箱的武器。尽管那去融了,不差那点废铜烂铁?再说了一大箱兵刃都已经砸成那副鬼样了,难不成还让他再粘回去吗?
也许风角是觉得王诩太傻,不会变废为宝。于是指点了一下,王诩乐坏了。
“风伯!您真是太了不起了。等赚钱了,我保证给您说门亲事。风氏的香火断不了。放心!包在我身上。”
风角瞪大眼睛。这叫什么事嘛。年过半百的人,又不是地主或是城主老爷。若是讨个老婆延续香火,不让人耻笑吗?也亏对方能想出这样答谢人的方法。他干笑两声。顿时觉得自己的前途无望了。跟着个傻村长,也不知将来的生计是否真的有保障?
风角是提议王诩将那些戈矛的碎片融化后,制作成青铜锭。许多以冶炼为主的城邑,都是靠这种办法上缴赋税的。国家对青铜的需求极大,储备些战略物资也是常有的事。可以管制武器的交易,却无法管制原材料的买卖。
帮人带孩子,又介绍对象。一系列的殷勤做法,都是王诩拉拢风角的手段。这么一个高尖端的技术人才,又能作为销赃的同伙,不好好笼络都觉得对不起之前挨过的苦日子。此时俨然有种认干爹的想法。还好风角脑袋清醒,只是认为遇上个有钱的蠢货。除了提出需要几个帮手外,没有任何过分的要求。
想象很美好,但现实总是充满着变数。第二天便出事了。筑坝施工的现场,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村里的人几乎全部到齐了。他们惊恐万状,不时有人惊呼出声。许多围观的孩子被大人捂住眼睛。好像潭底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没人敢靠近那处被放干溪水泥泞的施工现场。到处都是被挖掘过的痕迹。
闻讯赶来的王诩,看到眼前的一幕立时呆住了。近处的空地上,一堆堆的白骨,像是按照人体不同的部位分类堆放在一起。远处堆砌的石块将浅潭中的溪水引至两侧,潭底裸露的黑色泥土夹杂着鹅卵石与白森森的骸骨,遍布施工现场。犹如陪葬的墓坑,触目惊心。王诩不禁咽下口水,轻颤的问道:
“知道是何人的墓冢吗?”
这时还不流行,深挖墓穴,建造地宫什么的。只是把过世的人简单埋了,然后堆起大大的坟包。坟头越是高大,说明墓的主人生前身份越是非凡。这些王诩并不知晓,虽说大周还遗留着陪葬的残忍陋习。但是陪葬的人一般是死者生前宠爱的小妾或是奴婢。当下挖出的骸骨,怕是周朝天子的墓穴也没有这般规模。
李沧急忙应声,回道:
“大人!此处并非墓冢,而是...坑卒毁尸之地。”
随即做出了解释。
“小人已经查验过了。四下无避体之衣,白骨之上偶有兵刃劈砍留下的痕迹。且...皆为男子,尸骸已无法拼凑。是否将此事上报邑宰府?还请大人定夺。”
听到李沧的禀报,王诩只觉腹中一阵翻涌,身体微颤。一时忍不住竟吐了出来。也许对方不做解释,他不会如此失态。全当做考古研究,了解一下古代贵族的丧葬习俗。毕竟家里那些用骨头来雕刻文字的收藏品也不少的,不至于会害怕。可李沧的话,活生生的描绘出一幅士卒被坑杀后,扒掉衣物还被肢解的恐怖画面。即便是人屠白起,也不会变态到肢解敌人的地步。更何况眼下是遍地尸骸。
“不可!埋骨之地如此隐蔽,恐有奸谋,未免殃及百姓。阿季以为此事尚未探明前不宜上报。”
显然阿季考虑的更为深远。李沧想了想,点了点头。
“嗯!有理。是我思虑不周。”
虽然呕吐不止,但二人的谈话王诩尽收耳底。他疑惑的皱了皱眉。阿季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心思缜密?一直以来,不都是粗枝大叶的吗?除了在武学与医术方面女孩极为细腻,其他方面似乎无法恭维。
“劳烦李大叔了,还是先将尸骨收敛吧。”
二人相互一礼。随即李沧向众人说明了事情的严重性。告诫大伙不要讲此事到处宣扬,以免招来祸患。随后继续施工,将散落的白骨收敛至一处。
想来坑卒之事距今已经过去许久。幽谷埋尸的人也不会料到,老天会帮忙将溪流汇聚于此,为其掩饰罪行。然而不巧的是,王诩居然意外命人挖出了这些尘封地下,不为人知的秘密。这里曾经到底发生过什么惨事?似乎已无人知晓。
想想那些曾经来此摸鱼的孩子以及生活在尸堆之上的鱼群,云梦的百姓皆是不寒而栗。对于坑卒埋尸的推测,村民们都保持着各自的见解。随后不同版本的鬼故事,便在村中的孩童间传播开来。
事发的当天,王诩央求阿季晚上不要回山洞居住。住在村中多点人气,就不会害怕了。女孩应诺后,让王诩第二天一早陪她去后山祭拜考妣。撞上这么倒霉的事情,已经很邪乎了。偏偏又在这节骨眼上,去为已逝的父母扫墓。感觉山谷中深秋的寒意都是阴森恐怖的。
祭拜时,王诩倒没有什么感觉。只是按照阿季的嘱咐,一步一步的进行着。这时没有纸,所以冥钱便被短小的秸秆所取代。阿季抓了一把秸秆放入火堆中,袅袅的白烟缓缓升起。清晨的薄雾也随之变得浓郁起来。女孩向是跟领导汇报工作一样,认真的诉说着少主最近做过的事情。她跪在地上显得无比虔诚。只不过,说的好人好事全是筛选与粉饰过的,可以理解为报喜不报忧。什么少君如何如何的了不起,又如何如何的帮助了百姓,受到大伙的爱戴等。情至深处,竟潸然泪下。一旁聆听的王诩,感觉老脸滚烫。从未被人这般夸赞,他甚至怀疑阿季口中的人是不是自己?
“夫人!少君长矣...知矣...贤矣,民必安之。”
阿季叩拜过后,抹了抹眼泪,扭头看了王诩一眼。深邃的眼神中透着挣扎后的坚毅。像是做出了什么重要的决定。
“君之父...乃卫公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