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两天风平浪静。
艾毓初等人来邀请了几次,李自成跟他们相谈甚欢。
拉拉关系混个眼熟吧,期望他们将来主政一方后不要再负隅顽抗了。
农民军可以尸山血海打天下,但是治天下还要靠这帮士绅。无解!
……
二月初九,盖虎婆娘带着三个娃儿大闹县衙要讨个公道。知县老爷一口咬定盖虎投了流贼,反把她枷号三天示众。
到哪说理去?
隔天,韩金儿进城瞎逛,被李自成偶遇。
这还客气啥?哎呀那个干柴烈火,老李飞上云霄了。
“不要了不要了……”韩金儿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老李很惆怅,扶着腰去药房买滋补物。
过了两天高一功也进城了。顺治八年在湘西与土司战亡。
他是县城北面壶芦山人,曾跟着“流贼”混了几个月,和官军血战过两场,怂了。前几天带着几个小弟跑回家当了山大王。
他听大哥高立功说了花马剑的事,于是前来“从龙”。
顺便推销自己亲姐——一位小寡妇。
原姐夫在婚宴上被拉了壮丁去推车,跟着官军入卫京师,亡于半路。尸首都没带回来。
李自成非常干脆的推脱了亲事,收高一功当小弟倒是可以。
接下来李自成闲待的几天,在铁铺里试着打造枪管,搞了下铅活字等。曾经模拟过无数次了,手到擒来。
十七日,韩金儿耐不住寂寞又跑来一趟。
这回她大发雌威,将李自成斩落马下。老李认输求饶。
高一功不能忍,急忙把高桂英召唤来了。②
“我姐女红好,让她给大哥做套新衣裳。”
高桂英挺干练一女子,还认识几个字,可李自成不能收啊。人家怎么说也是良家,玩玩不行,扶正又不甘心。
先留着当小喽啰吧。
这头李自成对上韩金儿屡战屡败,实在遭不住了。
他做了两块心形丁香味的胰子,还有盒雪花膏,再加三十两银子,总算把妖精打发走了。
二月二十五日,刘宗敏、刘芳亮陆续回来了。
田见秀还没影。
李自成不想继续等了。
一来田见秀家较远,二来那后生立场不够坚定,甚至在义军声势最旺时也没信心打天下。随他吧!
最后定下留袁宗道看家,沟通消息,其余人等随李自成前往常峁墕。
大伙儿都明白这就算起事前奏了。
往后福祸难料。
临行前,袁宗第掀开自家照壁上的红布,给土地神和天地神上了香,祈求保佑。
李自成虽然不信那玩意儿,但也随着几人一起拜了三拜。
铁铺王老汉听说刘宗敏撂挑子不干了,气得把李自成破口大骂一顿,认为都是被他蛊惑了。
刘宗敏缩在一旁唯唯诺诺不敢吱声。
师徒如父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李自成又塞给老汉二十两银子,外加一匹布,最后还答应给他养老送终,这才堵住他的嘴。
……
常峁墕在城西六十里。
米脂无西门,众人牵驴挑担出北门来到无定河渡口。水势稀疏,不用坐船。
春风,小麦青,桃杏现蕾,柏柳竞争。
冬小麦一般农民多不敢种,气候不好,不定哪天就来寒潮,也怕熬不过春旱。大概再过个十几天,清明后才会种春小麦。
然而多数没有水利的旱田仍然不敢种麦,多种耐旱的小米、高粱、大麦、燕麦等。
过无定河西面就进入山区了,山连着山,沟接着沟。
前行几里地是官庄。
因为小艾家族名声显赫,人们都知道柳湾住的都是达官显贵,祖坟葬的也都是官员,便把此处改称为“官庄”。
要问官庄官多少?三斗三升菜籽数。
继续逶迤前行十多里就到了艾东庄。李自成的前东家艾应甲就住这里。
除此之外,艾氏子孙遍布米脂各山川沟壑,艾好湾、艾家坪、艾家墕、艾家峁、艾家畔、艾新庄、艾好咀、艾好峁、艾家沟……
数都数不清。
惹不起!
从早起赶了整整一天路,天将黑时,小队人马终于爬上常峁墕。
刘宗敏卸下肩上粮袋,喘着粗气抱怨道:“哥啊,多赁两头毛驴的事,你看把兄弟们折腾的。”
李自成笑道:“这算什么?往后每三天跑一趟十里地,好好操练操练。”
“要了亲命唉。”刘芳亮当即瘫倒在地。
窑洞里的李自敬和李过听到外面吵吵,撂下碗筷跑出来了。
“二哥,你怎么回来了?”
李自敬是李家老三,李自成弟弟。②
“二叔,你可算回来了。”
李过是老大的孩子,只比李自成小三岁。他爹是过继来的。③
眼看米缸马上要见底了,李过正寻思着去城里找救济。
李自成踢了他一脚,“快去烧火架锅,先吃饭。”
李自敬和李过看着地上堆满的大包小包,口水不争气的流了三尺长。两人答应一声,忙不迭跑回屋里忙乎。
这时听到动静的邻居们纷纷出来看热闹。
李自成客气的叫他们一起吃饭,众人半点客气都没有,老爷们儿赶紧催促自家婆姨去帮忙。
这帮人早饿急眼了,感觉都能吃下一头牛。
李诚上前搭话,“黄来娃,有没有见着我家大亮。”
李自成瞎扯道:“好着呢!吃得白白胖胖,长了有十斤。大前天我还看他读书写字呢,说是要上京考状元。”
李诚刚喜笑颜开了一瞬,这下又拉起了苦瓜脸,“可不敢胡说么,哄老汉做甚哩。”
这老汉也不是个好货。
将来他会变成带路党,帮知县老爷挖了李自成的祖坟。
话说回来,一个庄稼汉能扛得住县太爷的威压?不过是为求得一条小命罢了。都是可怜人。
所以李自成也不想为难李老汉。
相比提出挖坟主意的吃屎货艾诏,那就是个斯文败类,不能给好脸色。他也算读书人?就算是普通人家的祖坟被刨了,你看看对方什么反应?何况是李自成这种造反起家的一方枭雄,把艾诏剐了是正常操作。
常峁墕今晚比过年还热闹,一帮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泥腿子美坏了。
这里早先有十五户人家,分住在二十孔窑洞里。李家算“大户”,独占四孔窑洞。因为连年饥荒,现在只余七户人。
几十口人在闹哄哄中难得吃了顿饱饭。
李自成收到的恭维话能装满三箩筐。
后来把他搞得不好意思了,又给每家送了五斤小米五斤高粱。
当时就有人跪下磕头了。磕头算个啥,为了吃上一口饭,很多八辈子老实人敢去杀人。没挨过大饿的不会懂。
当晚,躺在炕上,李过开始一一细数半年来的光景。
附近十几里内谁家死绝了,谁家卖闺女了,谁家逃荒了,谁家小孩儿丢了,总之就是一个苦字。
刘宗敏吵吵道:“早他娘该反了!老子窝囊够了。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活一天算一天。头掉了碗大个疤,算个求!”
李自敬吓得翻身爬起,惊慌道:“可不敢乱说。”
李过超兴奋:“驴日的!咱们先去抢艾土豪!他家毛驴连高粱都不吃,藏的几窑洞麦子都发霉了。”
这话又把李自敬吓得一哆嗦。
他急忙转头看李自行车,“二哥,可不敢听求娃子胡咧咧,要杀头的。”
李过嘁了一声,“叔啊,我比你还大着两岁,谁是求娃子?”
李自敬一巴掌扇过去,“讨吃货!么大么小。”
李过拉起破被子蒙住头,嘀咕道:“求像!没卵子!活该饿死!”
这后生从小爹死娘改嫁,完全是野蛮生长,说出什么话都不奇怪。
一旁的刘宗敏偷偷笑的直抽抽。
李自敬又要发作,李自成踢了他一脚,“安生睡,明个再说。”
李过和李自敬都闭嘴了。
李自成十六岁当家,又做爹又做妈,把两个猴娃子拉扯大不容易。他们不服不行。
夜深人静。
李自成暗暗叹息,这年头,像李自敬这类老实巴交的人,最后结局只能是活活饿死。
因为后知五百年的李自成清楚,今年依然大旱,要到明年五月份陕北才会降下三年来的第一场雨。
别高兴,后年又是整年不雨。
有几家老百姓的存粮能坚持住?
看看崇祯元年马懋才上的《备陈大饥疏》——
“八、九月间,民争采山间蓬草而食,其粒类糠皮,其味苦而涩,食之仅可延以不死。至十月以后而蓬尽矣,则剥树皮而食。诸树惟榆树差善,杂他树皮以为食,亦可稍缓其死。殆年终而树皮又尽矣,则又掘山中石块而食。
其石名青叶,味腥而腻,少食辄饱,不数日则腹胀下坠而死。
最可悯者,如安塞城西有粪场一处,每晨必弃二、三婴儿于其中,有涕泣者,有叫号者,有呼其父母者,有食其粪土者。至次晨则所弃之子已无一生,而又有弃之者矣。
更可异者,童穉辈及独行者一出城外,更无踪影。后见门外之人炊某骨以为薪,煮某肉以为食,始知前之人皆为其所食……
县城外掘数坑,每坑可容数百人,用以掩其遗骸。臣来之时,已满三坑有余,而数里以外不及掩者又不知其几矣。小县如此,大县可知;一处如此,他处可知。
今之里甲寥落,户口萧条,已不复如其初矣。况当九死一生之际,即不蠲不减(赋税),民亦有呼之而不应者。官司束于功令之严,不得不严为催科。如一户止有一二人,势必令此一二人而赔一户之钱粮;一甲止有一二户,势必令此一二户而赔一甲之钱粮。
等而上之,一里一县无不皆然。则见在之民止有抱恨而逃,飘流异地,栖泊无依。恒产既亡,怀资易尽,梦断乡关之路,魂消沟壑之填,又安得不相率而为盗者乎!
此处逃亡于彼,彼处复逃之于此……
民有不甘于食石以死者始相聚为盗,而一二稍有积贮之民遂为所劫,而抢掠无遗矣。有司亦不能禁治。
间有获者亦恬不知畏,且曰‘死于饥与死于盗等耳,与其坐而饥死,何若为盗而死,犹得为饱鬼也。’
此盗之所以遍秦中也。”
各县父母官能不知道治下惨况?朝廷能不知道陕北惨况?他们有什么应对措施?
有个屁!
……
一般人理解的粮荒,是一县一府乃至一省整个地域上都没有粮食,所以造反了也还是得饿死。
不对!
实际的粮荒,是不到总人数百分之一的高门大户屯了足够全部人吃二三年的粮食,穷人只能饿死。
天再旱,也不耽误艾土豪仍然有种一千多亩水稻。水浇地更不用说了。
反观李自成家里虽然有十亩地,但都是在山坡上开垦出来的,完全靠天吃饭。再加上又没肥料,正常年景的产出都顶不上人家四亩水田。灾年就更不用比了。
人比人气死人。
艾家已经够土豪了,但是跟大明宗室比起来,他仅是一根腿毛。
吉王仅在长沙、善化两地就占了七八十万亩良田;蜀王占了成都府七成的土地;福王赐田两百万亩;潞王赐田四百万。
还有周王、唐王、崇王、秦王、晋王、代王、肃王、庆王、瑞王、赵王、徽王……
老朱家子嗣昌盛,现在少说也繁殖了十五六万头。他们占了多少良田?“固千古所未有也于乎。”十五六万较保守,因为很多庶出小猪默认被开除了。比如“……皆庶宗,未请名禄者也……恩出特赐,准入玉牒。”
除了土地外,宗藩们还截留各地盐税、矿税、商税、田税供自用。
他们又不能干别的,只好靠民脂民膏供养着,整日花天酒地醉生梦死。
有些中低等爵位小猪,“禄粮未支,先已借贷,一领到手,俱归债主。究其所以,非为酒食燕游之费,则为赌搏银荡之资。”
纯粹被养废了,就是混吃等死。
不光是后来的宗室混账,其实朱元璋很多儿子一样是混账王八蛋。按他对其余文武官员的政策,儿子们多数都够得上剥皮。可那些宝贝都是亲儿子啊,训斥几句就算了。
唐朝杜甫早已预知了七百年后的朱家德性:“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对比一下,人家汉末刘皇叔好歹自食其力,织席贩履糊口。
……
饥荒真是个无法解决的难题?
战国的梁惠王说: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
就这孟子都不满意,说他“以五十步笑百步”。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途有饿殍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
所以,别甩锅。
西汉的晁错说:圣王在上,而民不冻饥者,非能耕而食之,织而衣之也,为开其资财之道也。故尧、禹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而国亡捐瘠者,以畜积多而备先具也。
所以,饥荒是伪命题。
如果没有“圣王在上”,朝廷不赈灾,那么就由李自成来解决。
他的办法是——
把刀架在土豪劣绅脖子上,然后,以“理”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