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起此时也是心乱如麻,他出身将门的确不错,可是高家现在还算将门么?
因为武将地位低下,所以宋初那些将门都让子弟去读书,学武从军的越来越少,几代下来从军的都是读书无望,到军队混个出身而已。
真的指望他们领军打仗,那就是个美丽的误会。
高起的武艺还不错,兵法便是无从谈起,若不是高家在军队里还有关系,这厢都指挥使怎么可能轮到他?
见王文贵一付急于讨教的样子,高起当然不能人前示弱,于是捋着胡须缓缓说道:“让军官都换成士兵一样的衣服。”
王文贵一愣,立刻醒悟,伸出大拇指道:“高!”
攻势又起,人潮蜂蛹而至,却见不到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火铳手都呆住了。
王贵立马醒悟过来,“射击长胡子的,皮肤白的。”
枪声又起,但是这一次效果就没有上一次好,毕竟这么多人里面找胡子容易,找皮肤白的就难了。
很快有人攻上了城头,甚至有几个还站稳了脚跟。
形势逆转,亲卫军装备再好,还是出现伤亡。
王德,王贵,韩钰浑身浴血,带着人四处救火,将一批批敌人赶下城头,却依旧阻挡不了人潮的上涌。
“扔手雷,割断他们的后援。”
陈嘉终于下令了。
他端坐在城楼里,能看清全局。
火铳手纷纷拿出手雷,点着火就往外扔,压根不看弹着点。城外都是人,扔哪里都一样。
爆炸声此起彼伏,皇城广场上的人群被炸得东摇西晃,密集的人群甚至影响了手雷的威力,最初几颗只能在人群里荡起几股烟尘。
随着越来越多的手雷扔下,随着人潮越来越疏松,手雷的威力也越来越能体现。破片四处飞射,收割敌人的性命。
越来越多的人倒下,直到广场上铺满了尸体。爆炸声慢慢消失,烟尘逐渐离散,人们眼前开始清晰。
一地碎尸出现在人们眼前,密密麻麻,重重叠叠,鲜血顺着石板的缝隙四处流淌,汇成溪流,汇成小河。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那些受伤的人,正在凄厉哭喊,有的还在努力想从尸堆里爬出来,却怎么也动弹不得,只好朝天伸出手,拼命挣扎。
几乎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他们从未见过什么手雷,他们从未见过什么地狱。眼前也许就是地狱吧,不不不,比地狱更可怕。
广场上一片寂静,落针可闻,除了伤者的哭喊,几乎所有活着的人都只会呆呆看着眼前的场景。
王文贵的嘴唇在颤抖,高起的眼神里面全是恐惧,他们从未见过这种场景,梦里都未曾有过。
有人转身跑了。
有些人在偷偷往后溜。
很多人开始推搡着后退。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往街道上奔跑。
逃跑的人惊动了正在发呆的人,军官们忽然清醒,大呼小叫想稳住队伍,却无济于事。
王文贵高起带着亲卫冲过去砍杀,想以杀戮阻止军队的崩坏。可惜,人们只是简单绕过他们,便从四通八达的街道上逃走了。
四周看热闹的民众纷纷关闭房门和窗户,就怕这些散兵游勇红起眼发疯。
最后逃跑的人汇集成几股洪流,浩浩荡荡往城外奔逃。
精疲力尽的王贵靠在城墙上,看着城下的军队一哄而散,眼睛里面全是戏谑。
王德蹒跚走来一屁股坐下,靠着城墙直喘粗气,“王贵,这啥动静?手雷?怎么和以前不一样?”
一旁韩钰也软瘫在地上,接口道:“以前用的是练习弹,火药少,里面没有碎片。”
王贵顺着城墙出溜坐下,盔甲和墙体摩擦发出难听的咭咭格格的声音。
“经略说都是大宋子民,能少杀就少杀几个,所以以前都用练习弹。今天算是大开杀戒了。好家伙,几百枚了吧?手雷很贵的,这群王八蛋也不晓得节约点用。”
王德舔舔有点干燥的嘴唇,使劲咽了一口口水,艰难说道:“这动静太吓人了,有了手雷以后还打什么仗?一通扔就好了。”
韩钰大笑,“你想得倒美。手雷距离有限,威力也有限。”
王德横了他一眼,“有限个屁!没看见下面死了这么多人,五千人有没有?”
“应该没有,二三千吧。”
说话的是缓步走来的陈嘉。
“今天他们人都挤在一起,广场空间小,四周都是墙壁,手雷的威力无形中被加大了好几倍。”
见几个人都是满脸不解,于是接着解释:“手雷爆炸会发出冲击波,一个当然威力有限,几百枚下来,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冲击波,这些冲击波又被四周的围墙建筑反射,又造成了第二次伤害。”
见几人还是一脸蒙蔽,索性就总结,“外面广场的地形,让手雷的威力增加了许多,加上人员密集,这才造成这么大的伤害。”
其实陈嘉胃里面一直在翻腾,饶是他也大大小小打了好几仗了,惨烈的战场也见过几次,可从来没有今天这么受刺激。
城外的景象可以用修罗地狱形容,绝不为过。
城头上有人在呕吐,有人脸色苍白,有人双腿打颤,有人掩面哭泣,有人哈哈大笑,有人高声大喊……
陈嘉强行忍住胃里的不适,站起身,拿着铁皮卷成的喇叭,朝士兵们喊话。
“城外的尸体昨天还是我们的同袍,还是我们的兄弟,今天却倒在血泊里。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一个脑袋被纱布包得严严实实的伤兵接口,“因为他们叛变了。”
陈嘉看看他,笑道:“看你包成这样以为你脑子坏了,看来应该没事,还是很聪明的嘛。”
周围渐渐围拢过来的士兵都发出哄笑。
“没错,他们叛变了。他们要帮那个叫赵桓的人冲进皇宫杀死自己的父亲,好自己坐上皇位。所以……”
手指向城外的密密麻麻的尸体大吼:“所以他们该死,但是他们又不该死。大伙知道为什么?”
还是那个包着头的伤兵接口:“因为该死的人还没有死,因为他们是被蒙蔽的,死的冤枉。”
陈嘉诧异了,特么这家伙受了伤脑子变通透了?
“你这家伙,是不是假装受伤的?纱布拆开来我看看。”
士兵们又是哄笑,有人假装上去拆他的纱布,吓得他赶紧拱手求饶。
嬉闹声音慢慢平息,大家又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家的统帅身上。
“没错,他们死得很冤。他们不应该死在这里,应该死在战场上,死在保卫国家的战场上,而不是死在这里,还背负叛军的骂名。”
伸手指指士兵,“我们今天也牺牲了不少好兄弟,早上大家还在热热闹闹一起吃饭,现在却永远离开了我们。我心里很痛,很难受。我难受的是他们也不应该死在这里,死在一群野心家的手里。”
士兵们的眼睛里都是悲伤,有些人看见自己兄弟的尸体,脸颊上挂满眼泪。
“那些野心家们不会死心,他们还会卷土重来,我们应该怎么办?”
一个士兵激昂叫喊,“杀!”
有人跟着喊,“杀!”
慢慢声音汇成了洪流,“杀!杀!杀!”
声音在皇城上空炸响,声音在汴梁上空缭绕,声音在大宋的疆土上回荡。
躺在卧榻上的官家听见了,转头问:“外面情况怎么样了?”
一个太监喜形于色,讨好道:“我们赢了,叛军被打退了。”
官家蜡黄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
大殿中散乱坐着的大臣们听见了,脸上具是笑容。
梁几道点点头,“军心可用,军心可用啊。”
梁师成也不再假装镇定,此刻满心欢喜附和:“陈经略大才,区区叛军不足挂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