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隐士江南又逢春第三百三十章温故而知新“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课堂外,阳光飘然而落,平白给这个春天,多了几分明亮。
课堂内,陈子俊一袭青衫,恣意昂扬。
手里握着一卷书,缓缓踱着步子,每一步,都是那么的严丝合缝,笔背挺直,脖子扬的高高的,嘴角向下,活像一只老猫。
“这句话的意思,想必大家都应该很清楚了,毕竟是曾经讲过的知识,荀巨伯,你来说一下。”
“是!”大嗓门的荀巨伯‘唰’的一下站起,声音洪亮有力:
“温故而知新,即为温习旧的知识,从中可以获取新的学问,而能日日做到这一点的,便可以以旧知识,来教授新的学问,凭借这一点,便可以做夫子了。”
“嗯,坐下吧。”陈子俊淡淡吩咐,同时侧过身子,不露痕迹地挠挠耳朵,这大嗓门真是讨厌,本想着让他给学子们都提提神,谁知道反而把自己给震了个厉害。
继续踱步,陈子俊瞧着底下的学子们,还是很满意的,从当初刚上山的时候,一个个的毛病奇多,花招百出,乱七八糟,到如今都多多少少有了些学子的样子,这不得不说,都是自己的功劳。
尤其是在当初,在王卓然大人面前丢了脸,让自己再无进仕之心,一心一意地教授学子们,这才让他们都能进步。
所谓夫子,不就是要以自己的言行,治学的态度,来感化这些冥顽不灵的学子们,让他们都能成才吗?
尤其是今年,在春节休沐的时候,自己和几个老友相聚,大家都夸赞自己,说自己传道有方,才能让学子们,各个有模有样,尤其是马文才,梁山伯,甚至还未出师,便已经被大人们看重,只待出仕了。
这都是自己不辞辛劳,一心教授他们学问的功劳啊!
虽然马文才研究的那些兵书,自己从来没看过;虽然梁山伯搞得什么治水方略,自己更是看都看不懂。
但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因为有自己这样敏而好学的夫子,他们才能学习自己的为人处世,从而得以进步。
作为夫子,不就该是这样的吗?马文才本来就是太守之子,有所成就,合情合理,那梁山伯这种穷酸,若不是自己不嫌弃他,从来都把他放在和其他学子一样的位置上,耐心教导,他哪儿有今天?
目光扫过角落,不由得露出个笑容,如果说那两人,本来就是有些进取之意的,那这个王蓝田,就纯粹是因为有自己这样的夫子,才能从一个懒散的废物,变成一个好学生了。
看着王蓝田在那儿学习,认真地摇头晃脑,陈子俊就感到一股身为夫子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这小子去年还跟那个青楼女子厮混,最后也是幡然醒悟,重新回到课堂上,这都是因为有自己这样的榜样,给了他力量,那无数个黑夜里,王蓝田都必然是在想着,要成为像自己一样的人,才能有源源不断的动力。
虽然这小子如今还是经常下山,去见那个女子,但听说那女子已经离开了青楼,自己开了个小店,做点儿小买卖。
而王蓝田下山的时候,还经常会带上课业,这就让陈子俊更加欣慰了,能推己及人,去教化一个青楼女子,以前自己都不曾发现,这个王蓝田,还有这样的精神。
若是可以的话,未来他功不成名不就的时候,自己或许会拉他一把,让他也成为一个夫子,来教导学生。
虽然说和一个青楼女子不清不楚的,对夫子名誉不好,但若是身为夫子,拯救一个失足女子,将其重新带入正轨来,也不失为一桩雅事。
当然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要建立在他还会时不时地给自己送礼上。
身为夫子,教化学生,学生又去教化他人,王蓝田深感夫子大恩大德,对自己人生道路的指引,所以想要送一些微薄的礼物,来表达感谢,那身为夫子,当然也该接受,来让学生心安。
目光游转,落到了让自己最是头疼的人身上。
这个祝英台啊,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一堆。
虽然自己不是很喜欢他,但毕竟这孩子,确实是有些本事的,脑子聪明,观点新奇,经常能说出一些颇有见地的话来。
可奈何,他就是不肯好好学习呢?学以致用,若是不能用,那学还有什么意思?
这个祝英台,好像就只是愿意学习,从无一丝出仕的念头。
他其实是能成功的,有脑子,有学识,却偏偏没有志向,就想着他那个大哥,整日里跟在屁股后头转悠,还说什么以后要去帮梁山伯治水。
你明明就能比他取得更大的成就,未来官拜一方,自误啊自误!
而且自从第一次上书院之后,就再也不肯送礼了,都是跟那个穷酸学的!
尤其是,这家伙直到现在了,还是没学会个谦虚谨慎,动不动就跟自己顶嘴,真是讨厌,这自然是跟那王凝之学的。
祝英台啊祝英台,明明是个好苗子,却交友不慎,身边两个人,一个穷酸得可怜,还自以为什么公平正义,另一个,额,另一个人呢?
又瞧了几眼,这才看见,王凝之就坐在课堂最后头的柱子那儿,正在闭目养神。
真的气,真的气!
怎么就教了这么个人出来?
抹黑我的教职生涯!
如果说对马文才,梁山伯,这是一种赞赏,虽然他们各有毛病,但在自己的教导之下,总算是有所成就,也能给自己长脸。那对于王蓝田,就是十分欣赏了,希望他不要辜负自己的期望。而对于祝英台这种只会找麻烦,又不送礼,自甘堕落的学生,那就只剩下失望了。
可这些人,全加起来,也不如眼前这个王凝之麻烦。
没错,就是麻烦,这就是他带给陈子俊的感觉。
打不得,骂不得,教训不得。因为现在人家已经是天子近臣了,琅琊王氏大公子入京,更是让陈子俊不敢轻易得罪这个王凝之。
可要说喜欢他,那是真喜欢不起来,课堂上,生活中,和自己有意见的学生也不是一个两个,比如那祝英台,就是找麻烦,跟自己对着干的。或者那荀巨伯,也不是故意的,但他就是很蠢。
可王凝之不一样,从他对自己的态度来看,陈子俊能感受到的,就只有那种蔑视。
这小子,从来就不把自己当成个夫子来看!
可自己又偏偏拿他没办法,说他不好好学习,是个蠢货吧,人家偏偏又是如今这天下年轻人里,数一数二的才子。
就那一句‘剑气已横秋’便是许多的隐士高者,也都是称赞,更别提在年轻人里头,这种血性颇受追捧。
而那一首催妆诗,又让他广受姑娘们的好评,不论是年轻的,还是年老的,就连自己家里的妻子,也是赞叹他是个好男人。
其他的那些,就更加遑论了。
身为夫子,在学业上,拿人家没办法。在其他方面,人家又是有官位在身,自己也得罪不起。
毕竟在课堂上,不论怎么说,自己都是尊长,即便是有些刁难,旁人也不好说,但其他方面,若是自己刁难,难保会有什么后果,毕竟这小子小肚鸡肠得很,要是来一首指桑骂槐的诗,自己岂不是要被天下人耻笑?
关键是,他是个有才华的人不假,可自己沾不上光啊!
谁说起王凝之,不是说人家有个才高卓绝的老爹,有个饱读诗书的老娘?家学渊博,敏而好学?哪儿会有人说他是因为陈夫子才学到这么多?
你有才,我沾不上光,反而还要受你的气,这谁顶得住啊!
陈子俊教了这么多年的学生,还是头一次这么憋屈。
多亏这小子去年大多时候不在书院,自己才能活得轻松,可眼下,他又回来了,而且根据山长所说,应该是暂时不会离开了。
遑论想到这儿,陈子俊就觉得脑袋发昏。
可想而知啊,今年这几个月,恐怕不会太平了。但只要自己不搭理他,想必这小子也不能翻江倒海,毕竟这里是万松书院,自己管不了他,山长还是能管的。
“诸位学子,想必在休沐期间,大家也没有放松对自己的要求,荒废学业,本夫子还是很欣慰的,我也知道,在这段日子里,有的学子,还努力向上,不断提升自己,对于他们,本夫子也是愿意在将来,和诸位大人们相聚的时候,为大家提点几句。”
说着,陈子俊还很善意地看了看马文才,这种互相吹捧的事儿自己很懂,只可惜这马文才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还是太年轻了。
至于梁山伯,陈子俊也多少看了一眼,毕竟人家得到了王卓然的赏识,那未来必定是为官一方的,自己虽然看不起他,但也没必要闹僵,毕竟,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梁山伯给自己的反应还不错,最起码是面带笑容的,至于其他人,目前还没看出来,有哪个大人赏识,那就算了吧。
讲台上的陈子俊,正在发光发热,讲台下的学子们,可就没那么精神了。
毕竟刚结束了假期,对于早起读书这种事情,多少是有些抗拒的,而且大家也并不会对陈夫子有什么新鲜感。
尤其是他的那些陈词滥调,更是让大家不能快乐,不过是在强作配合罢了。
眼看着陈子俊又一次开始讲述自己年轻时候是如何受到重用,但最终为了教书育人,而放弃了高官厚禄的故事时,大家也就兴致乏乏了,最多就是听一下,这一次的版本,又和之前有什么不同。
要说的话,陈夫子在这个方面的本事,那是相当可以的,就连祝英台都说过,陈夫子讲故事的能耐,不会比王凝之的差,区别只是在于内容有没有趣味,但论故事的创造力,可是不相上下的。
毕竟,同一个故事,讲了三年,还能经常有新内容,新变化的,也是相当可以。
就比如今儿。
王凝之接到祝英台丢过来的纸团,打开一看,上头只有几句话:夫子这次,又是受到诸葛老大人的看重了,你去建康的时候,听老大人说过吗?
王凝之抬起头,瞧着祝英台正看自己,便摇摇头,开玩笑,诸葛大人,怕是根本没听说过陈子俊这么个人。
祝英台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就扭过头,和一边的张齐杜玩起了五子棋。
王凝之则是很欣慰地看到,梁山伯这个认真学习积极分子,今年也终于是不胜其烦,在陈子俊讲曾经虚幻的英雄事迹时,不再认真聆听,而是去自己看书了。
又长又臭的故事讲完,陈子俊还没忘了给学子们现身说法:“所以,大家只需要像夫子学习,时刻牢记夫子的教诲,感念夫子的恩情,未来就必然会成为一个像夫子一样,学有所成,受到爱戴之人。”
见到陈子俊终于走了,王凝之伸了个懒腰,有时候也真的很好奇,陈子俊察言观色了这么多年,就真的看不出来,学生们那种虚假的笑容和眼底的鄙视吗?
不过这也不重要了,妻子应该已经在徐婉那儿等着自己了,今儿可是答应了她,要陪她去钱塘逛逛的。
书院的学子们也三三两两地,都在约着下山。
而且,张家的几个朋友,今儿应该也在,老三王涣之的事情,要问谁最上心?
不是王凝之,也不是谢道韫,而是那个爱八卦的王兰。
随手把王蓝田拽过来,搂着他的肩膀,很是亲密:“王蓝田,今儿你不下山转转?”
王蓝田勉强笑了笑,低声:“我打算去看看杜雪。”
“你这两日没去?”王凝之眯眯眼。
“嗯,她说下着雨,路滑,而且我刚回书院,应当温习课业。”
“是真周到啊,”王凝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小子可是捡到宝了。”
话音刚落,又瞧见王蓝田手里还拿着几卷书,王凝之疑惑:“你下山还要带书?”
“是杜雪给安排的课业,我回家过年时候要做的,”王蓝田声音更低了,“本来想着前两日给她送过去的,但一直没去。”
王凝之‘啧啧’两声,“你怎么和以前不一样了,能说出这种话?”
王蓝田闷闷的,被裹挟着往前走,“杜雪告诉我,骗不了人的时候,还不如说真话。”
王凝之发现,有些人,真的,不论做什么,怎么做,都会给人以快乐。
山下,放走了王蓝田,在茶楼外,王凝之见到了一身男装,冲自己眨眼的妻子,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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