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周勃这番郑重其事的话语,栾布赶忙躬身回礼之余,面容之上,也终是稍涌上些许了然之色。
此战,朝堂决定大军兵分三路,看上去是稀松平常的安排,可实际上,三路兵马的战略任务划分,却都是无比的明确和清晰。
丽寄率领的右路军,在此次战役中的主要任务,就是循着海岸线徐徐逼**壤,在陆地上掩护那支此前,从未向外透露出调动消息的齐-楚水陆联军!
而按照周勃的说法,此次战役,汉室攻打卫满朝鲜的关键,便是这路齐-楚水路联军,在毕竟平壤附近海域时抢滩登陆,避开卫满朝鲜设于陆地上的防线,直插入敌方腹地,一战定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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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久经战阵的宿将,栾布心里非常清楚:这路齐-楚水路联军,根本不需要在抢滩登陆之后攻打平壤城!
只需要这支兵马成功抢滩登陆,并在以平壤为中心的五十里范围内任何一处,竖起那面写有‘汉’的军纛,平壤,就必将不攻自破。
所以,周勃说的并不夸张:此次征伐卫满朝鲜的战役,主力,还就是那支神秘的‘齐-楚水陆联军’。
至于沿途掩护的车骑将军丽寄所部右路军,充其量,也就是给这支水路联军打打下手。
负责掩护水路联军的丽寄所部如此,周勃所部中军,那就更别提了。
单就一句‘东渡浿水,而后调向南下,直扑平壤’,便足以表明周勃所部中军,并非是严格意义上的战斗部队,而是一支护送周勃尽早抵达平壤,主持朝鲜大局的护卫武装。
说得再直白些,就是周勃所部中军在此次战役中的任务,或者战略目的,就是护送周勃火速抵达平壤。
而三路兵马中,丽寄所部右路负责掩护、周勃所部中路肩负政治使命,唯有栾布所部左路军,可以说是绝对意义上的战斗部队。
东渡浿水之后,栾布所部需要在浿水以东五十里处驻扎,直至冬十月元朔,说白了,这就是对卫满朝鲜,以及朝鲜各蛮人部落的威慑、震慑。
——我汉室的中路军、右路军,你们可小心着点儿,要是有不对劲,我左路可就要南下扫荡了!
等冬十月元朔,丽寄掩护下的水路部队逼**壤,开始寻求登录,周勃也即将抵达平壤之时,栾布则便要引军西归,飞速赶往代北,以防匈奴人趁火打劫。
如此说来,也确实如周勃方才所言:此次战役的关键,并非是汉室能否攻下平壤、能否惩戒大逆不道的卫满朝鲜,而是与此同时,能否避免汉北边墙,被可能南下驰掠的匈奴人搅成一锅粥。
只要北墙不出问题,那朝鲜战事即便稍有不顺,得手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可若是边墙出了问题,那即便卫满授首、朝鲜半岛被汉室彻底统一,也必然会使得汉军主力无奈放弃胜利果实,重新退回浿水以西,赶赴长城一线,补边墙防线的空子。
想到这里,栾布便轻叹着将上半身一仰,望向周勃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满满的严肃。
“敢请太尉示下。”
“鄙人所部左军、太尉所部中军,又丽车骑所部右军,各得兵马几何?”
“又吾部左军之粮草,可需燕国输补?”
听闻栾布此言,周勃也稍吸一口气,旋即满是诚恳的抬起头,望向栾布那满是严峻的面庞。
“燕相不必过忧。”
“某自长安启程之时,此事,陛下亦有交代。”
“——丽车骑所部右路,以关中军三万为骨干,尽编自发而来之义士于军中,合大军十万余;”
“某所部中军,则以关中大军二万,又某沿途所募之豪杰,合兵马三万余。”
“余关中兵十万,皆付燕相之手,以备戒胡!”
语调满是坚定地将刘盈、长安朝堂对三路大军的人员安排道出,周勃便满是稍一颔首,眉宇间,再度带上了些许得意。
若说汉室军队与其他的时代相比,有什么地方带有明显不同的‘特色’,那无疑,便是平日里为非作歹,祸害地方的‘豪杰’。
天子御驾亲征,这些地方‘豪杰’会闻讯而来,自请为马前卒,上演一出又一出‘仗义每多屠狗辈’的戏码;
像前些年,当今刘盈以太子之身出征,平定淮南王英布之乱,也同样曾招来数以万计的关东‘豪杰’,请为储君牛马走。
对于这些平日里危害地方治安、时刻威胁地方稳定的不确定因素,朝堂中央也总是以一种暧昧的态度对待。
——平日里,你为祸地方、欺男霸女,那肯定是要依法从严、从重处置;
可若是战事,你能‘幡然醒悟’,投身于朝堂中央的正义事业当中,那只要不是名声太差、前科太多的大恶人,那也大概率能获得‘既往不咎,戴罪立功’的待遇。
跟着天子、太子,或者某位军方巨擘,在战场上走这么一遭,只要别表现太差,那这些豪杰,就能捞的一个‘忠于社稷’的美名;
若是运气再好些,在战场上立下些许功勋,砍下三二敌军首级,那更是能原地洗白,甚至直接跻身行伍,亦或是被某些达官贵族请回家中,好吃好喝养起来,作为‘家臣’‘家兵’。
而此番,朝堂征伐卫满朝鲜,天子刘盈虽然没有御驾亲征,但对于这些个地方‘豪杰’而言,此战,也依旧是改变命运的好机会。
再加上主帅周勃,也确实算得上如今汉室尚在世的元勋中,最能拿得出手的军方高级将领,便也使得不少关东黑涩会头头,投身于周勃身侧,以图‘戴罪立功’,乃至一飞冲天。
对于这样的状况,周勃自是坦然接受,甚至还颇为刻意的演了几出‘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的戏码。
——没别的:不管贩夫走卒,还是游商走贾,亦或是文人士子、农户子弟,要想在如今的汉室安身立命,就必须具备两个要素。
其一:孝顺亲长;
其二:忠于社稷。
只要做到这两点,那其他的事,反而也没那么重要了。
而‘豪杰’,或者说是所谓的游侠群体,虽然大都没有什么法制观念,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人无法无天,毫无底线,毫无原则。
只不过他们遵守的,并非是朝堂颁布的律法,亦或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普世价值,而是自己心中的一套特殊的行为准则。
概括而言,这个行为准则,便可以通俗的理解为:任侠之道。
只要符合侠客的定义,像是一个‘侠’能做出来的事,那无论是杀人放火,还是烧杀抢掠,这些人做起来都没有丝毫思想、道德负担;
同样的,只要是不符合侠客之道,不像一个‘侠’能做出来的事,那即便此事多么正确、正义,游侠众们也不会去做。
而在侠客之道中,最为核心的原则,便是:义。
这里的义,指的自然不是仁义,而是仗义、侠义、家国大义,或者说是义气,和民族大义。
对于寻常百姓,游侠众们或许不会多么仁慈;
但对于和自己出生入死的人,无论是同行弟兄还是军中同袍,游侠众们都总是能无比仗义。
类似‘汝妻儿我养之’,乃至于拼着自己吃不饱饭,都要让死去兄弟的孩子读上书、有出息的事,便经常发生在这个群体之间。
对于社稷,或者说某一家、某一姓,游侠众们也说不上多么‘忠诚’;
但只要是涉及外族、外邦,那游侠众们也总能以一种无比爱国,以及无与伦比的民族主义者姿态,投身于任何自认为‘对民族有益’的事业当中。
至于孝,那就更不用说了。
——即便到了后世的新时代,能对父母更孝顺的,也总是那些‘屠狗之辈’,而非高级知识分子,就更枉论这两千多年的古老时代了。
说白了,游侠这个群体,虽然大都放荡不羁、不好控制,却也极为坚定的坚持自己的原则。
用通俗一些的话来说,就是认死理。
觉得人该孝顺,那游侠众就会孝顺一生;
无论发生什么变故,无论自己身处怎样的惊险,也总是不忘挂念家中的老父、老母。
觉得该顶天立地,游侠众们就会关注每一场有关外族、外藩的战争;
只有有机会,就会毅然决然的投身其中,自带干粮、自备武器踏上战场,为自己所骄傲的民族抛头颅、洒热血。
所以在周勃看来,游侠这个群体,并非是让人全然厌恶的不法之徒,而是让人又爱又恨、又恨又爱,恨其不争,又有些舍不得舍弃的群体。
至于在战争中,带上这样一群无组织、无纪律的法外狂徒,会不会对军队的战斗力、战斗意志造成负面影响,却也完全不需要周勃担心。
——这些人,或许说不上有多么服从管理、服从命令,也提不上有多么高超的战斗机巧,但在某些特殊的场景下,这个群体所能发挥的作用,却远非三五万兵马所能相提并论!
大军行军途中,为大军寻找水源,亦或是某些不为常人所指的小路、近道,乔装充作大军先头部队,侦查前方路况,乃至于在攻城过程中,用某些颇显魔幻的离奇方式破城,都是这个群体所具备的特殊技能。
虽然此番,朝堂大军的战场是国界外的朝鲜半岛,游侠群体的大部分‘地头蛇’类技能都无用武之地,但周勃也还是按照惯例,将这些地方豪杰尽数带到了身边。
——就算毫无用处,带上这些人,也起码能让关东地方稍微安生几个月、让百姓过两天安心日子不是?
想到这里,周勃便也浅笑着抬起头,眉宇间的严峻之色,也稍有了些消散的趋势。
而在周勃身前,燕相栾布却是皱紧眉头,面上满是一副郑重之色。
若说先前,周勃说‘此战,你部需要先掩护其他部队前进,之后还要折返边墙’时,栾布还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那在周勃明确指出‘十五万关中大军,我两万,丽寄三万,其余十万全给你’的人员安排之后,栾布的心,已是彻底坠入谷底。
“关中兵马十万······”
面带恍然的发出一声呢喃,便见栾布迟疑不定的深吸一口气,嘴唇都有些轻颤起来。
自先皇刘邦还定三秦,正式全掌秦中以来,汉家军队,便有两句永恒不变的名言;
——论忠诚,丰沛龙兴之所的兵丁首当其冲;
——论战力,关中良家子弟组成的军队所向披靡!
对于关东,乃至于整个已知世界而言,‘汉关中兵’四个字,都永远意味着精锐!
而此战,朝堂派出十五万关中精锐,却将其中十万,都交到了栾布这个燕相手中······
“陛下于燕王,还真是宠、信有加······”
在心中发出这样一声感叹,不等栾布抬起头,就闻耳边,传来丽寄一声轻微,又无比清晰地笑语声。
“臣怎敢欺瞒大王?”
“使大王随军出行,东渡浿水,一观塞外风光,确乃陛下明诏之事;”
“此事,太后也是答允了的······”
听闻此言,栾布只嗡然抬起头,就见周勃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正看着自己点头不止。
“唔······”
“这才对了······”
“十万精锐与吾手,燕王,自当无仍居燕蓟的道理······”
如是想着,栾布终是从座位上起身,对周勃沉沉一拱手,表示自己领命。
就见周勃也站起身,稍拱手一还礼,便神情严肃的撇了眼一旁的刘长,旋即再度正过身。
“燕王随某部中军东行,燕相又身负皇命,燕国,便暂由内史治之;”
“然有一事,某当先言明于燕相。”
“——陛下口谕:凡朝鲜刀戈未止,燕国之兵马,便不可动一兵、一卒!”
“纵有天子之诏、调兵虎符,亦如是!
!”
闻言,栾布自又是一拜,表示自己明白。
“某自长安开拔之时,陛下已行诏书于上将军飞狐都尉部:但燕相遣人求援,凡飞狐都尉所部务必驰援。”
“待西归代北,燕相可备快马数十,以备不测;”
“若边墙有事,燕相则即发飞骑往飞狐迳,棘蒲侯于燕相之请,自当有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