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倒是以为,陛下所言之‘考举’,或可一试。”
思虑良久,曹参才终是澹然道出一语,又赶在王陵开口之前一抬手,示意王陵稍安勿躁。
“安国侯不急驳,且闻老夫一言。”
慢条斯理的道出一语,将王陵再次躁动起来的情绪勉强安抚下去,曹参便也学着王陵方才的模样,伸出一只手,在王陵面前掰起了手指。
“其一者:安国侯亦言,凡陛下所举之政,无不先小试牛刀,而后循序渐进,久行方为定制。”
“然安国侯何不试想:陛下所举之政,为何皆如此?”
“为何陛下‘小试牛刀’之政,皆可循序渐进而不受阻,久行而渐为定制?”
面带严肃的发出一问,曹参望向王陵的目光中,更不由得带上了一抹郑重。
“安国侯试想:若高皇帝十一年,陛下主平关中粮价之鼎沸,然终不得果,少府官营粮米之策,安能为高皇帝所纳?”
“又后,若少府官营粮米而横生事端,官营粮米之政安能稳行至今,以隐为朝堂定制?”
“安国侯莫不以为,少府官营粮米之政推行至今,皆赖先太祖高皇帝镇压朝堂,又此事关乎民生民计,方未生大祸?”
又是接连两问,曹参终是缓缓摇了摇头,语调中,更是带上了一抹语重心长。
“安国侯,视陛下过轻、视太后过轻矣~”
“于陛下之能,安国侯,恐仍未看明······”
说到这里,曹参终是从主位上起身,负手走到堂侧,对仆人低声耳语了几句。
片刻之后,便见几卷分明年头不远,却已隐隐有些泛旧的竹简,被仆人恭敬的送入堂内,又被曹参亲手递到了王陵手中。
见此,王陵纵是仍有疑虑,也只能是缓缓低下头,翻看起了手中的竹简。
片刻之后,随着王陵愈发惊骇的目光,曹参那满是唏嘘得音调,也再次于客堂内响起。
“往数年,凡朝堂公卿、功侯贵戚,乃至先皇诸子,于‘少府官营粮米’之政暗中作祟者,不知凡几······”
“更地方县道小吏,窃官营之米粮、钱资,亦甚私占少府官仓、伺机掠夺民财者,更不胜枚举。”
“只安国侯履任内史不久,又久离朝堂中枢,于个中详要,颇有所不知啊······”
听着耳边传来的感叹声,王陵面色只更沉一分,目光却死死锁定在眼前的竹简之上,一刻都不敢移开。
“蓝田奏报:蓝田令私贿粮市令吏,加米价石五百钱;粮市每售米一石,蓝田令得钱二百,粮食令吏、官左分食三百······”
“池阳奏报:池阳令独霸粮市,虽米价遵相府之制,然日售米仅百石;民苦粮米之寡,又敢怒不敢言,只得竞价而买;故新丰粮市所售之米,价高者得······”
“新丰奏报:建成侯世子假太后手令,拨新丰仓官米万五千石,售粮所得之钱千万;合早先之调,建成侯府入新丰仓之钱、粮··········”
“——钱千万余,粮十数万石?!
”
看着竹简之上,那一个个明明泛着墨黑,却无不令人看出猩红的字迹,王陵的鼻息只愈发粗重起来。
待默念到‘建成侯府入新丰仓之钱、粮,合计钱千万余,粮十数万石’时,王陵终是再也按捺不住胸中怒火,语调勐地拔高!
而后,便是一声沉闷的响声,在相府客堂响起······
砰!
!
“奸妄!”
“凡此策所录,尽汉奸妄也!
!”
怒不可遏的将手在桉几上一拍,王陵只觉怒火更甚,更不忘朝曹参扬了扬手中竹简。
“若此间事为高皇帝所知,恐不日便血流漂杵于关中!”
愤愤不平的又发出一声咆孝,王陵一把将手中竹简砸在地上,又余怒未消的望向曹参。
“即曹相早知此间之事,又何不助陛下尽惩治之,反袖手旁观?!”
“——太祖高皇帝在天有灵,若知曹相尸位素餐,坐视刁蛮之吏害汉社稷,又安能不怒!
!”
听闻王陵竟不由分说斥责起自己,曹参目光只顿时一冷!
眯着眼,盯着王陵看了好一会儿,曹参才深吸一口气,旋即不着痕迹的低下头,抓起茶碗浅嘬了一口。
“内史贵人多忘事,当是未曾留意······”
意味深长的道出一语,曹参头都不台,不紧不慢的用指尖挑起了碗中茶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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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十二年夏四月,太祖高皇帝驾崩,举国丧;夏五月,御史中丞奉太后诏谕,尽发采风御史于关中;”
“至季夏,采风御史归长安,廷尉大牢,便多出数百道生面孔·······”
“待秋收之后,太后令廷尉问斩刑徒,朝中公卿多言‘先皇驾崩,国丧未罢,斩之不详’,然为太后所否。”
“彼时,陛下便曾私言于老夫:再不斩,必使此等‘奸妄’待至大赦,故岁首元朔之前,非斩不可······”
说着,曹参不忘挥挥手,示意一旁的奴仆上前,将王陵砸在地上的竹简收走。
待仆人带着那几卷竹简,又懂事的退出客堂,曹参才又抬起头,看着课堂外,似是随意般道:“及建成侯······”
“唔······”
“若老夫未曾记错,亦同为太祖高皇帝十二年,建成侯花甲之龄,仍为太后发高庙自省,足有半岁?”
似是不确定的发出一问,便见曹参面带唏嘘得摇了摇头,终于将手中那碗清澈的茶汤放回了桉几之上。
“老啦~”
“不过数岁之前所生之事,老夫,便已有些记不清了······”
“诶?”
“安国侯较老夫,当是稍弱几岁?”
“老夫年老,竟不甚忘却此事,安国侯,莫非亦已老朽?”
听着曹参这一番夹枪带棒的暗讽,王陵纵是性烈如火,也是一时有些面色僵硬了起来。
若要论年龄,王陵如今将近七十,倒是比曹参还要更老几岁。
至于曹参口中的‘我老了,记不住事儿了’,王陵却是一点都不相信。
——这可是曹参!
汉开国功臣表第二位,仅次于开国第一侯:酂侯萧何,食邑足一万零六百户的平阳侯曹参!
真能有什么事,是这位老丞相记不住的?
尤其是这种在长安朝堂,乃至于整个天下都引起轰动,且必将录入青史的重大事件,曹参又怎么可能会忘?
——汉十二年,太祖高皇帝刘邦驾崩!
——七月,赵王刘如意‘谋反未遂’,迁王淮南!
——同年,郎中令建成侯吕释之‘君前失仪’,坐大不敬;为太后罢郎中令之职,夺邑三千户,发高庙自省,半年而不得出!
!
这样一件事,别说分别身为丞相、内史,又同兼‘皇帝太傅’的曹参、王陵二人了,哪怕是到了记事儿年纪的孩童,都绝不可能忘记!
只不过在今天之前,王陵从来未曾料到:建成侯吕释之‘君前失仪’,居然是因为······
“呃······”
“某,某一时情急,口无遮拦。”
“万望曹相莫怪······”
自顾自尴尬了好一会儿,王陵终是面带羞愧的站起身,对曹参深深一拜。
待曹参不冷不热的一摇头,示意无碍,王陵才再次坐回座位,低头深思起来。
“安国侯不必多虑。”
“往事往矣,老夫只一言,以赠安国侯。”
“——少府官营粮米,并非安国侯所知那般顺风顺水,亦非世人所见那般畅行无阻;”
“于少府官营粮米之政,陛下更颇有劳碌;便言夙兴夜寐,亦丝毫不过!”
似是余怒未消般发出一声轻呵,曹参也终于从被王陵指责的恼怒情绪中调整过来,便略有些别扭的低下头。
“非独少府官营粮米,其余诸事,亦皆如此。”
“依安国侯所料,陛下所行之政,不过先以小而行,而后便渐为国朝大政,更甚为不易之定制。”
“然依老夫所知、所闻、所见,陛下施政,无非循序渐进,先稍行而试其弊;待大弊尽除,再广行于关中,而后缓除小弊,方使其渐为国政,乃至定制。”
“故老夫言:安国侯视太后、陛下轻矣。”
“何也?”
“——安国侯视太后教子之能、视陛下施政之能,皆轻也。”
又是一连串解释,曹参才终于抬起头,再次望向王陵。
待看清王陵愈发羞愧的面容,以及已然有些坐立不安的身姿,曹参心中的恼怒才总算是尽数消散。
——起码,也是暂时消散。
“及安国侯于‘考举’之所忧,老夫倒以为,陛下深谋远虑;”
“凡安国侯疑虑之处,陛下,可谓尽有应对之策。”
说着,曹参不忘强挤出一丝笑容,对王陵稍一点头,算是将方才那小小的不愉快翻了篇。
而后,曹参便将王陵没看透、没想明白的点,次序摆在了王陵面前。
“一者:确如安国侯所言,‘考举’之事亘古未有,贸然行之,必横生事端。”
“正因此故,陛下并未贸然行‘考举’之政于天下,反先行于上林;”
“所取之三十人,亦不过二百石之官,且皆为少吏,不独掌权。”
“如此,‘考举’之风闻,便可稍传于关中,为民所稍知;陛下、朝堂亦可借此一探‘考举’之弊,以查漏补缺。”
“纵‘考举’不得善果,亦不过罢二百石之少吏三十人,而不再兴‘考举’之政而已;于老夫、于安国侯,更于陛下、于朝堂、于宗庙社稷,皆几无损害。”
“老夫此言,安国侯以为然否?”
语调温和的道出此语,待王陵若有所思的一点头,便见曹参笑着将上身往后一昂。
“二者,亦乃安国侯所虑之大患。”
“——不经赀、察,又不经郡守二千石保举,若得寒门、农户之士入朝为官,当使朝堂公卿、功侯贵戚心生怨怼否?”
说着,曹参只温笑着一点头:“诚如安国侯所言。”
“若经考举,果有不独之寒门、农户之士入朝,朝堂必生动荡,公卿贵戚亦必怀怨于陛下。”
“然有一事,安国侯却不曾念及。”
“——陛下已明言:考举,乃以文墨之才、数算之力,而测应举者之能。”
“安国侯何不试想:寒门、农户之士,何来钱财拜师习文,又何来可学之竹简书渎?”
“自始皇尽焚天下之书,今天下得藏书之人,可有非富非贵,作于田间乡野者?”
“天下之书尽为高门所有,寒门农户本无藏书,亦无家赀习文,纵兴考举,国朝所纳之士,非高门贵戚之后者何?”
听闻此言,王陵只顿时一愣,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之中。
——是啊!
这考举,穷人是能参加没错。
但在当今汉室,这穷人,根本就没机会学到知识啊!
——考举考的是文化,穷人又都没文化!
这不就是说,考举出来的士子,必然会是清一色的贵族子弟嘛!
!
想到这里,王陵面上焦虑之色稍缓,但片刻之后,王陵眉头却又是一紧。
“诶?”
“曹相此言,倒是使某后知后觉!”
“——前些时日,陛下不方颁诏,尽废秦挟书之律,许民藏书,又倡民献书?”
见王陵终于反应过来,曹参轻笑点头之余,心中也终于是长舒一口气。
“然也。”
“陛下废挟书之律,许民藏书、倡民献书,皆欲使寒门、农户之士,可稍得窥伺大道之机。”
“然纵如此,寒门、农户得窥先贤典故,亦绝非易事。”
“如此,便是日后,考举大行天下,以为国朝取士之政,寒门、农户欲跻身庙堂,亦难甚登天。”
“再者,便是有寒门农户之士一二人,苦学而为国朝所纳,于高门贵戚亦无伤大雅;于江山社稷,更多有裨益~”
听到这里,王陵终于是将紧皱着的眉头松开,心悦诚服的对曹参一拜。
但碍于方才,自己不明所以,斥责了曹参一通的缘故,王陵却也没好意思多留,同曹参草草道别,便低调的退出了相府。
——今日,王陵算是将曹参小小得罪了一把。
要想在日后,与曹参这个顶头上司在朝中顺利合作,王陵现在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回家备下一份重礼,并择日再登相府,郑重的向曹参当面致歉。
对此,曹参自也是有所意料,便也没多留,浅笑着目送王陵出了相府。
但曹参绝对意想不到:刘盈借‘废挟书律’一事让天下献书,却并非是‘手抄副拓,再借给寒门学子’这么简单。
——因为此刻,天子刘盈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少府最早迁入上林苑,且重兵戒备的一处作坊之内。
而这处作坊的守备力量,纵是比起长乐、未央两宫的宫禁,也是不逞多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