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转眼,便是三月开春。
对于绝大多数汉室百姓而言,今年的三月,都与过去的三月并无不同。
——三月开春,万物复苏,冰河解封;
冬去春来,伴随着第一场春雨,宣示着汉室天下,即将迎来新一年的劳作。
有了已经被彻底疏通,且年年维护的郑国渠,以及刚凿通、通水的酂渠,渭北百姓再也不用担心水源,只安心的取出早就留好的粮种,而后将其播种在了自家的土地之上;
猫了一整个冬天的年兽野畜,也都各自从冬眠中醒来,行走在山林草木之间,寻找起了自己今年的第一个猎物。
但对于汉室而言,这一年的春天,却是非同寻常。
——因为在三月的第一天,天子刘盈、太后吕雉,以及所有朝臣百官、功侯贵戚的身影,都齐齐聚集在了长安城南郊的‘社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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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稷’二字,在后世普遍被作为‘政权’‘江山’的代名词。
但事实上,几乎每一个封建统一政权,都会有属于自己的‘社稷’,以及相应的祭坛。
——‘社稷’二字,拆开来看,社,象征土神;稷,则代表谷神。
土地,是华夏民族赖以生存的根基,谷物,则是华夏民族传延的命脉;
作为整个人类历史上最悠久、最富底蕴的农耕文明,土、谷二神,就是华夏民族最原始的崇拜对象。
至于封建政权建造‘社稷坛’,自也是为了彰显自己‘以农为本’的执政方向,以政权的立场,替天下百姓向土、谷二神祈愿,祈求天下‘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在几百上千年前,‘社稷’的作用,往往是用来在洪、涝之年举行祭祀,请求上苍赐下雨水/收了神通;
到百余年前的战国,各国‘社稷’的职能,则逐渐变成了绝大多数重大祭祀活动的场所。
新君即位,要在社稷坛‘祭天’,表示自己‘君权天授’,顺便接受群臣的见证;
大军出征,也要在社稷坛‘庙算’,向上天求来好的卦相,以安大军君心。
发展到汉室,社稷二字,则又多了一层含义;
——除了祭奠神明,天子和百官,还要祭奠先祖。
这即是出于汉室‘以孝治国’的国策,也同样带有些‘肱骨法统’的意味在其中。
即:当今刘盈祭奠先皇刘邦,除了彰显自己‘孝顺’,也带有些‘朕的皇位,继承自先皇刘邦’的宣示意味。
所以事实上,汉室的社稷,并不只祭奠土、谷二神,还要祭奠先祖。
对于如今的天子刘盈而言,便是祭奠先皇刘邦,以及已故太上皇:太公刘煓。
虽说隔辈亲,但刘煓终归不是刘汉开国之君,而是‘开国太上皇’,所以祭奠刘煓的祭礼,并没有太过复杂的流程;
但在祭奠过刘煓之后,整个社稷坛之上的氛围,便陡然被一阵庄重所占据。
——太后吕雉端带着雍容和蔼的气质,端身正坐于社稷坛后十余步的位置,神情尽是淡漠;
楚王刘交身着诸侯冠冕,以‘宗伯’的身份侧身立于社稷坛侧,目不斜视;
天子刘盈则是一身赤色冠玄,满是严肃的坐在太后吕雉侧后方,只头顶上的十二硫天子冠早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一顶极具刘氏特色的刘氏冠。
伴随着祭坛下,响起奉常叔孙通一声悠长的唱喏,社稷坛嗡时编钟齐鸣,清脆悦耳的铃声响彻祭坛周围。
紧随其后的,是一阵令人稚嫩、青涩,却又令人感到无比放松的诗歌声,在祭坛侧响起。
“这······”
看着祭坛一侧,正在乐师的指挥下放声吟唱的唱诗童子,在场众人的稍一对视,便将目光齐齐注视在了祭坛后,仍安然端坐于吕雉身后的天子刘盈身上。
——先皇刘邦爱听曲儿、唱歌儿,对汉家朝臣而言,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
尤其是人到晚年之后,刘邦对‘诗歌’的兴趣,更是发展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程度。
倒也不是说,刘邦这个大老粗,在晚年终于开始尝试着做‘文化人’了,而是单纯哼哼曲儿,打磨打磨时间。
如后世人耳熟能详的《大风歌》,《鸿鹄歌》,便是刘邦晚年的‘歌手生涯’代表作。
而对于如今,尚不曾对大风歌、鸿鹄歌耳熟能详的汉家公卿而言,刘邦‘歌手生涯’最典型的代表,便是此刻正于社稷坛侧齐声吟唱的唱诗班。
这个唱诗班究竟成立于何时、由谁成立,世人早已不得而知;
众人只知道:在彭城一战之后,先皇刘邦再次回到东都洛阳之时,这个由上百童男组成的唱诗班,便不曾缺席任何一场刘邦在场的大型活动。
包括当今刘盈的储君册立典礼、故太上皇刘煓的丧礼,乃至于刘邦自己的葬礼之上,都曾出现这个平均年龄只有七岁的童年唱诗班的身影。
而在先皇刘邦驾崩两年多之后,当这个极具刘邦个人色彩的唱诗班,出现在当今刘盈的加冠之礼上时,朝臣百官对于天子刘盈想要表达的意图,自也是一目了然······
“陛下这是······”
“欲以此,以警醒世人?”
“嘿!”
“只怕这‘世人’,今日皆已至社稷坛前······”
人群中响起几声轻微的交谈,却并没有影响到这场‘天子加冠礼’的进程。
随着社稷坛侧,那三百唱诗童子结束吟诵,并在乐官的带领下退出社稷坛,太后吕雉也终是站起身,上前走到了距离社稷坛近五步的位置。
“吾汉祚之立,实历尽艰辛,又道阻且难······”
语调低沉的一句开场白,便见吕雉轻叹一气,眉宇间,悄然带上了一抹萧瑟。
“自周王东迁,天下诸侯争相自立,而视周天子为无物;后又魏、齐悖逆,于徐州相王。”
“再后春秋,天下诸侯争霸四方,战端不休,更终遗秦、楚、齐、赵、魏、燕、韩,为一己之私而征战数百年。”
“终,秦王政横扫六合,一统怀宇,怎奈王政只知霸治,而不知何为王道;纵秦之强,亦不过二世而亡·······”
语带唏嘘的说着,吕雉不忘再叹一起,而后低下头,望向祭坛下的汉家公卿、百官朝臣。
“幸太祖高皇帝得天之佑,兴王师于丰沛,而先入咸阳;然得鲁公项籍之流相阻,太祖高皇帝亦只得隐忍数载,方得立汉祚,而使天下归一。”
“然项籍亡而共尉起、臧荼死而韩信反;”
“太祖高皇帝究其一生,皆奔波于关东,而操劳异姓诸侯之乱,纵身天子之贵,亦不曾得一日安歇······”
“——又北墙之外,得北蛮匈奴居心叵测;五岭以南,有前秦余孽割据自立,几度篡权自立,以称‘南越武王’。”
“更去岁秋,有逆贼臧荼旧部卫满,于朝鲜窃夺箕子胥余之国,又献媚狄酋冒顿膝下,自请为蛮夷走狗······”
言罢,吕雉终是神情严峻的抬起头,将眉头微微一皱。
“吾汉家起于草莽,立于乱世,赖太祖高皇帝毕生之功,方使天下稍安。”
“然终难免太祖驾崩,新君年幼,宗庙多苦宗亲未壮,又诸刘宗室男丁不丰。”
“《礼》云:男子二十加冠,女子十五加笄,谓之曰——成人,稍壮,可婚娶。”
“只今吾汉家内忧外患,恐无待皇帝岁满二十,再行加冠之余地·······”
随着吕雉满是忧愁的话语声落下,侧身屹立于祭坛之上的宗伯刘交,也是恰如其时站了出来,对吕雉微一拱手。
“太后所忧所虑,皆唯宗庙社稷,臣等,谨奉诏。”
“只臣以为,太后此虑,或大可不必。”
神情庄严的道出此语,便见刘交稍直起身,借着踱步沉吟的机会,将身子稍侧向了祭坛下的汉家朝臣。
“臣常闻:非常时行非常事,非常世行非常政;”
“又冠者,礼之始也;《礼》曰:天子临朝,当行加冠之礼,而后大婚,再后亲政。”
“今陛下虽年不及冠,然吾汉家内忧外患,不可一日无君;”
“又天子者,受命于天,而牧天下之民者也;若依常人之礼,而行于天子之身,恐亦不合君臣之道、尊卑之序······”
说着,刘交不忘侧过身,对仍端坐一旁的刘盈稍一拱手,才继续道:“臣又尝闻:三代不同礼,五代不同法;”
“男二十及冠,虽乃《礼》之所制,然太祖高皇帝亦曾令已故酂文终侯,以制《汉律》言:男十七而始傅。”
“故臣以为,吾汉家之冠礼,亦可依太祖高皇帝之制,以年十七为准·······”
“且臣见史书曰:周文王年十二而冠,成王岁十五而加;此,皆圣王也。”
“陛下虽尚年弱,暂不比文王、成王之贤,然陛下之仁德亦已为天下之民交口赞诵,凡汉之民无不言:假以时日,陛下必继太祖高皇帝之遗志,以为汉又一圣明之君。”
“故臣以为,陛下年十七而加冠,或可于百年之后,为史家于文王、成王并称,以为吾汉之贤君、雄主······”
随着刘交低沉有力的语调,在场公卿百官的面容无不逐渐带上了尴尬之色,倒是吕雉面上疑虑,随着刘交的声音逐渐淡去。
——文王、成王,那是天下皆知、青史留名的上古圣王;
以‘文王年十二而冠,成王岁十五而加’的先例,作为刘盈‘十七岁加冠’的依据,无疑是有些往刘盈脸上贴金的意味在其中。
但文王、成王再有名,再怎么垂名青史,也终不过是前朝的事;而刘盈,却是本朝天子、太祖高皇帝刘邦嫡长子,汉室天下的合法继承人,汉家公卿百官绝对意义上的‘君父’。
加上这么一层关系,勉强把刘盈塞到文王、成王之列,并称之为‘君王提前加冠的三大佳话’,也并没有什么不对。
——起码从政治立场的角度来看,挑不出任何错。
再者,文王也并非是十二岁加冠之时,就已经被天下人交口称赞;成王十五岁成人之时,也并没有让天下百姓感恩戴德,翘首以盼。
二人都是在加冠之后,花费了毕生的心血,才在青史之上留下了‘提前加冠,并成长为明君’的佳话。
反倒是当今刘盈,早在尚未继位时的太子时期,就已经因文(郑国渠)武(平英布)双全,而被天下百姓,起码是关中百姓‘交口称赞’了。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同时期的文、成二王提前加冠,或许还没刘盈来的有说服力。
再加上确如刘交所言:先皇刘邦,确实曾规定汉室男子,从十七岁开始履行纳税、服役的义务。
结合这此间种种,朝臣百官也算是勉强接受了刘交,对刘盈提前加冠所给出的解释。
见此状况,吕雉也是不由深吸一口气,回过身,再次回到座位上端坐下来。
也几乎是在吕雉坐下的同时,始终端坐于旁的刘盈,也终于是从吕雉身后起身,上前对吕雉躬身一拜。
而后,便是唱礼官一声悠长的唱喏,为这场与众不同的加冠之礼,正式拉开帷幕。
“天子加冠~”
“礼始~”
头一声唱喏,祭坛侧的侍郎便手举托盘,走到了宗伯刘交身前。
刘盈也是在刘交的指引下来到祭坛正中央,正对祭坛下的百官公卿跪坐下来。
“一加布冠~”
随着唱喏声响起,刘交神情庄严的拿起托盘上的布片,将刘盈束起的发束盖住,再以绳系紧。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维祺,介尔景福~“
唱喏声结束,刘交将刘盈头顶的布冠取下,放回托盘。
“二加皮弁(biàn)~”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又一声唱喏,一顶弁冠戴上了刘盈的头顶,而后再次被刘交取下。
“三加爵弁~”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俱在,以成阙德;黄耇(gou)无疆,受天之庆~”
反复数次象征意义的戴、取之后,最后一声唱喏声,终于是稍稍高昂了些。
“终加赤冕~”
“显先皇之光耀~承皇天之嘉禄~~”
“天命王者~福泽九州~~~”
“千秋万年~~~与天无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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